诗词吟诵与创作:从杜甫“新诗改罢自长吟”说起
——在“2025中华吟诵大会”上的主题发言
赵义山
(四川·绵阳·江油 2025.08.16)
摘要:旧韵派,死守韵书,写诗必依《平水》,填词必宗《正韵》,作曲必法《中原》,此派,我称之为铁律派。如《平水韵》中,“一东”与“二冬”、“二萧”与“四豪”、“三江”与“七阳”等,现代汉语明明可以互押的,铁律派却死守《平水韵》,认为皆不可互押;但在“四支”中,如“支”“期”“诗”与“悲”“眉”“龟”等,在现代汉语中,明明不相押的,却硬依《平水韵》,认为可以互押;铁律派以为这样,便完全地合于古了。其实在我看来,随着语音的变化,新韵派不合于古,这是肯定的,但他合于今,还占着一头;但铁律派不合于今,这是肯定的,但却未必合于古,这也是肯定的,结果是两头都不占,仅仅只合于“书”,合于古人之“韵书”而已。所以我主张,今人创作传统诗词曲,是写给今人诵读的、吟诵的,完全可以按今人之声口,依今人之腔调,用今人之声韵的。
诗词吟诵与创作:从杜甫“新诗改罢自长吟”说起
今人说诗歌创作,往往说写诗或作诗,不说吟诗。说吟诗,往往与吟诵相关,说的是诗歌诵读的一种方式,与诗歌欣赏品玩有关,与诗歌创作似乎关系不大。比如现在说某某人会吟诗,人们大概率会想到某某人会吟诵诗歌。但在古代诗人的表达中,说吟诗,则往往是指作诗。杜甫的“新诗改罢自长吟”,便是一例。自己新作的诗篇经过修改之后,是否妥帖,要自己检验,这检验的方法便是“自长吟”,自己拉长声调吟诵,看看效果如何。把吟诵效果,作为检验自己诗歌创作的一种标尺。所以,在老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佳句”追寻和锤炼中,就不仅仅是对辞藻与义项之文情的千锤百炼,其中自然还包含着对和谐声情的反复推敲琢磨。老杜“新诗改罢自长吟”是一例,晚唐诗人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吟,又是一例。还有大诗人李白讲“吟诗作赋北窗里”,白居易讲“闷发每吟诗”,后来清人讲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等等,凡此,都表明吟诵与作诗的重要关系。
为什么古人称作诗为吟诗?为什么古人对诗歌音声和谐高度重视?无他,因为诗从一产生,便是与歌紧密相连的,所以并称为诗歌或歌诗,它原本就是属于声音的、属于声乐的艺术,而不是文字的艺术。《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就是把“诗”与“歌”,与“声”“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与其说是一个文本,不如说是一个歌本,或者说最初是一个歌本,后来才逐渐变为文本。所以在孔子的时代,“诗三百,孔子皆弦歌之”。再后来,受汉魏南北朝乐府民歌的洗礼和影响,文人诗的创作,也是离不开吟诵的。最典型的是东晋时诗人谢灵运,据传“半日吟诗百篇,顿落十二齿”。而王融、周颙、沈约、谢朓等“永明体”诗人对“四声”“八病”等声律技巧的讲究,实际上也是以诗歌作为一种声音艺术,而为其音调的和谐朗畅服务的。再到后来韵书的出现、近体律诗绝句的产生,都是围绕诗歌作为声音艺术的本质特征展开的。中唐现实主义大诗人白居易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主张时,也不忘对诗歌声律的论述。他在《与元九书》中以植物生长为喻论歌诗结构时说:“诗者,根情,苗言,花声,实义。”如果说在白居易所论“情”“言”“声”“义”的四要素中,“言”与“义”是一切文体必备的两大要素,那么,“情”与“声”二者,便是诗歌的特质:可以简言之:诗者,情也,声也。“情”,关乎内容;“声”,关乎形式;无形式,内容便不复存在。自此以后,历宋元明清,论诗歌声律技巧的文献甚多,诗歌创作,要讲究声律,要讲究诵读效果,这一理念,深入人心,染入骨髓。文人不用说,我们只说曾国藩这位晚清的湘军统帅,在他的故居八本堂中,至今还悬挂着一块匾,匾上书写着他的“八本”家训,其中第二“本”便是:“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可见其对诗歌声律的重视。
直到现当代的传统诗词作家,也还是十分重视诗词声律技巧的。不过这中间又分为两派:一派是旧韵派,另一派是新韵派(用现代汉语音韵)。旧韵派,死守韵书,写诗必依《平水》,填词必宗《正韵》,作曲必法《中原》,此派,我称之为铁律派,大多以为传统诗词曲的创作,必须依据古人所编写的韵书。比如作诗,必依《平水韵》,如“一东”与“二冬”、“二萧”与“四豪”、“三江”与“七阳”等,现代汉语明明可以互押的,铁律派却死守《平水韵》,认为皆不可互押;但在“四支”中,如“支”“期”“诗”与“悲”“眉”“龟”等,在现代汉语中,明明不相押的,却硬依《平水韵》,认为可以互押;铁律派以为这样,便完全地合于古了。其实在我看来,随着语音的变化,新韵派不合于古,这是肯定的,但他合于今,还占着一头;但铁律派不合于今,这是肯定的,但却未必合于古,这也是肯定的,结果是两头都不占,仅仅只合于“书”,合于古人之“韵书”而已。所以我主张,今人创作传统诗词曲,是写给今人诵读的、吟诵的,完全可以按今人之声口,依今人之腔调,用今人之声韵的。
到这里,不得不说一说当代不押韵、不讲平仄的相当一部分新诗。我必须首先声明:我自己是由写新诗再转向写传统诗词的,而且现在也偶尔写一点新诗,但我坚持押韵,坚持对句式节奏与字声平仄的讲究。所以,就我的诗学立场而言,我不赞成把不押韵的分行书写的文字叫做“诗”的,但是现在,它仿佛却成为了新诗的主流,且在高校借学位教育的官方体制,堂而皇之地排斥了讲究声韵技巧的传统诗词,甚至挤压着一部分押韵的新诗。令人可悲的是,至今仿佛还没有人对此现象从诗学的角度,也没有能从中华民族诗歌发展未来向何处去的文化传承的高度,去做深刻的反思,并展开深入的学术讨论。
那么,中国传统诗歌以声为本的传统,是否未来就归于消失了呢?这就不得不说到诗歌吟诵的当代意义,不得不说到吟诵学会所开展的对于诗歌吟诵的倡导、传播和理论研究的价值和意义。简单来说,在诗歌创作以声为本的传统被普遍忽略的当下,吟诵就不仅仅是吟诵者个人的一种雅好,倡导吟诵,传播吟诵,研究吟诵,却正是对当下与未来诗歌创作坚持守正创新的正确道路的守护,就是替当代诗歌创作在坚守中华民族传统诗歌的根,在守住中华民族传统诗歌以声为本的魂!
作者简介
赵义山先生,四川师范大学杰出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四川省学术带头人、高校教学名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兼任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散曲研究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高校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乐府学会吟诵研究会顾问,四川省散曲学会荣誉会长。曾任四川省政协委员、民盟四川省委委员、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曾兼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