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魂,始终栖居于大通湖的粼粼波光里。这片水域如一部无字史诗,既托起我童年的纸鸢,又沉淀下千年诗韵的星火,在血脉中悄然生根。
儿时夏夜,湖畔是未被霓虹侵染的秘境。读过私塾的父亲执蒲扇立于阶前,将牛郎织女的传说揉碎在晚风里,忽而声调一转,吟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那声音似古琴泛音,清越中裹着亘古的苍凉,刹那间,星河垂落成我眸中的银河。
我仰头望天,银河如练横贯长空,恍惚间,牛郎织女隔湖遥望,大通湖的涟漪化作他们眼中未干的泪痕。彼时虽不解“盈盈一水间”的怅惘,却已窥见诗词中那扇通向永恒的门扉——它不似门扉,倒像一叶扁舟,载着懵懂的我,向星河深处漂去。
及至求学,诗词如一柄青铜钥匙,叩开历史尘封巨门。我随李白醉揽“飞流直下三千尺”,与王昌龄共听“秦时明月汉时关”。墨痕化作血脉暗流,熔铸唐宋风骨与今人心跳。有时我在课本空白处涂鸦诗句,被先生红笔圈出“不务正业”,却暗自欢喜,似与千年诗人共享默契。
真正与诗词缔结血契,是在三尺讲台上。面对少年人澄澈的眼眸,我深知肩头托举的不仅是知识,更是文明的薪火。讲《春望》时,我以长安残垣为引,将“国破山河在”的苍凉铺陈成一幅烽烟长卷。读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令学生闭目凝神,化身战火中的杜甫,以笔为剑,以泪为墨。再睁眼时,他们眼中泛起的星火,恰似千年后仍滚烫的诗魂。
我亦引少年人执笔为犁,耕耘心中的诗田。一名学生见秋叶纷飞,写下:“银杏翩跹舞碧空,秋光如酒醉千重。此身若化金蝴蝶,长向人间寄晚风。”稚嫩的笔触里,藏着对天地万物的悲悯与热爱。我捧着诗稿,指尖微微发颤——这分明是多年前,父亲为我推开的那扇门扉里,漏出的另一缕光。
然而教学琐务缠身,我如负薪者行于诗径,虽偶得佳句,终难成篇,而以为遗憾。
直至退休前夕,方得卸下镣铐,重拾笔墨。初习《平水韵》时,我常对着“东”“冬”二韵苦思,忽一日顿悟“押韵如呼吸,自然为上”。于是以《浪淘沙令·红船赞》叩开创作之门,发表于逸飞中文网。后又以汉俳之格,创作《七十周年国庆礼赞》,叩响当代汉俳之钟,拙作亦被载入《当代汉俳丛书》。
退休后,全身心沉入诗意。破晓抱卷临水,波光揉碎诗句,芦苇摇曳成韵,万物皆化笔下平仄。独行湖畔见白鹭掠天,翅尖蘸霞如杜诗幻影,待暮色四合,方刻诗于地:“湖光潋滟接苍冥,白鹭衔云入画屏。欲问诗心何处寄?且看烟波深处行。”
尤爱探访名胜,于山水古迹间拾取诗魂。一次登临荆州古城,斑驳墙砖浸透千年烽烟,江风猎猎,似有金戈铁马声穿透时空。我抚摸着冰凉的雉堞,历史的厚重与苍茫奔涌而至,遂在城头吟成诗一首:“拾级城垣瞰大荒,西连巴蜀势苍茫。残碑字蚀风云气,老树枝横戈甲霜。北炮台前沉汉帜,东门楼上忆关郎。英雄莫问淘沙尽,独有江声动女墙。”
足迹所至,心潮所感,常凝于笔端。
诗作渐次刊于网媒纸刊,偶有奖项加身。我亦被遴选为南县诗词家协会、湖南网络作家协会、福州台江区诗联学会会员,如一叶扁舟,终入诗词之沧海。但我深知,这叶扁舟从未真正驶离过大通湖——它的锚,始终沉在童年那片星河垂落的湖水里。
诗词,早已是我生命的年轮。它曾是童年枕畔的星子,是少年案头的灯烛,是中年传道的薪火,亦是晚年归栖的港湾。这缘分,是文明长河中不灭的灯盏,是血脉里奔涌的诗行,是岁月深处永不褪色的春色。我愿以余生为砚,以湖光为墨,续写这卷与天地共老的诗篇——不必署名,因每一字,都是星河与湖光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