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古典诗歌的忧患激进意识
高翔
我国素称诗的国度,诗歌创作的成就,一向辉煌可观,特别是唐朝时代,犹如百川大海,形成了辉翰汪茫,蔚为大观的局面。“唐诗宋词”之说,足以说明唐朝是中国古典诗歌最为辉煌成就的时代。面对中国诗史上这样一个光辉时期,面对这灿烂宏富的古典文学遗产,我们学习它,把握它,不仅可以丰富知识,而且还可以得到莫大的美学享受,同时我们也自然要想到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它的基本格调和美学特征呢?笔者认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基调为忧患意识,同时具有着强烈的爱国激情。然而有人却以为要谈到诗歌的忧患意识这方面,就有损于我国诗歌成就的伟大。对此,本人拟借笨拙之笔,谈论一下自己的见解。
一、文学反映现实,隐含忧患意识
文学的根源是生活,文学的真实只能来自生活的真实。诗人作品的真情实感反映社会现实,体现那个时代的整个民族的命运和动荡的灵魂,真实地反映生活的作品应有文学的真实性。“诗歌只有真实地、热情地反映现实社会的盛衰得失,才能使读者在感情上得到交流,从而才可能对读者发挥它的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①。屈原的《离骚》之所以好,首先是作者感情真淳,不假雕饰。陶渊明的诗之所以好,也是作者饱含真情,不矫柔造作。金代元好问有诗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这“真淳”可以看作陶诗最本质的特色,也是陶诗的真价值所在。
任何一个好的诗人,任何一篇好的诗歌都是脱离不开真实,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可贵的传统正是写真。我国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阶级矛盾尖锐,民生凋敝。即使是“太平盛世”,也只不过是富贵者花天酒地、贫贱者朝不保夕,正是这一社会的真实反映到诗人的头脑中,凝结升华,成为真情,递发出来,这才出现了许多不朽之作,都和他们所处的时代,生活的境遇有着重要关系,杜甫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唐代社会由盛到衰的历程,没有他个人的不幸遭遇,就不可能清楚的体会到那种贫富对立的严酷现实,也写不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杜甫的诗,后人的评论尽管千言万语,然而我认为还是在一个“真”字,他的爱国是真实的,他的忠君,也是真实的。他的真实有时虽不免遇拙,却仍是感人的,这种真情不能造作,也无须造作,后人有诗说,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国忧民带有忧患意识的基调的诗篇,不仅杜甫以前有,杜甫之后也仍然不断出现,并且不乏佳作。这种忧患意识,真情实感的诗篇反映社会现实的思想感情颇为强烈。而这些诗篇大都抒写出愁、悲、忧、怨、叹的格调,它是现实社会的形象反映。
如果说《诗经》的《七目》中描写的劳动人民是一般地倾诉了受苦受难的哀怨,那么在《伐檀》和《硕鼠》中,就可以听到愤怒以至反抗的声音了:“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狟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样很早就流露出了怨恨激发的感情。
“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屈原面对贫困交加亡国破产的现实,直抒胸臆:“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激愤呼号苍天。每走一步都感到牵肠挂肚的悲伤:“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陶渊明是魏晋南北朝成就最高的诗人,他述古喻今,悼国伤时,“有志不获聘”内心悲凄感慨晋宋易代。他的咏怀诗,咏史诗围绕着出仕与归隐的矛盾,曲折地表达了诗人对当时现实政治的恶厌心情。
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辍”。忧虑竟然堆积得与终南山一样高。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对杜诗《春望》评说:“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啊!
唐王朝到了中、晚期,政局开始动荡,矛盾四起,国家一天天走向衰微,在这个没落时代,诗人们的感伤多于思考,沉述多于追求,梦幻多于希望,诗歌中笼罩着哀惋伤感的情调:“人生几回伤往事”无论对国家命运还是个人前途,都充满了感伤的调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愿。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黄昏”既抒发了李商隐他个人的迟暮之感,也是大唐帝国现实的写照。
由此可知,这一切都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也无不隐含着极大的忧患意识在其中。
二、平淡闲逸与超脱进取
有人认为,清新自然的山水田园诗就没有忧患意识在里面。这种看法是片面的,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作品,都是一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而阶级社会的作家都是属于一定阶级的,都是一定阶级的作家,他们的言论、行动、思想、感情都必然要受到其阶级、观点和要求的制约。只不过有的作品表现较鲜明、较直接,有的较隐晦、较曲折地表现而已。“如一些抒情小诗,特别是某些山水诗或田园诗,它们的阶级性则往往表现得比较隐晦、曲折淡薄,有时甚至使人难以察觉”②。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其内容和意义,而是要根据作品的具体情况,联系作家创作的总倾向和社会的历史条件等来作仔细分析。我们欣赏作品还不是目的,欣赏只有上升到审美的境地,这种欣赏才有价值,才是真正的接受,学习的主体性才表现出来。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当我们第一次接触这些诗句时,我们会被诗句中的本身的艺术内涵所感染,进而陶醉和欣赏文学固有的想象力,能使我们继而创造出不亚于诗句本身的极富有田园风情的朦胧的艺术境界。如果我们以传统的审美观念去欣赏,我们会对灿烂的祖国文学崇敬得五体投地,但是,假如我们换一种审美角度,假如我们以现代的城市意识去观照大量的古诗意境和美学内容,我们又会感到中国古代文化是建立在封闭的孤芳自赏的乡村意识上的,中国人愈是陶醉于这种封闭的田园美学,便愈是容易把它们作为自己的政治和仕途失意的避风港。深深地隐含着悲叹失意和哀怨的忧患基调。
因此,就有“世外桃园”的陶渊明,退隐躬耕,摆脱污浊官场的人事纠缠,寓乐于山水之间和田园之中,这不仅是讴歌农事劳动,反映田园生活,也是诗人他庆幸自己没有被拖进社会罪恶的渊薮中去的自我形象的具体表现。“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王维,是因为常常在孤寂闲静的景物描写中流露出对现实异常冷漠的心情。如果当时社会政治清明,能有他这种闲情逸致的寓喜于悲,意味深长的艺术境界的诗篇吗?
古代诗人就是这样常把自己对统治者暴政的愤慨,对劳动人民的苦难的同情,以及自己的怀才不遇的失意等所表现的各种思想情感,自然而含蓄地寄寓于那山水田园及塞外风光之中,那忧患意识时隐时现于平淡、闲逸里,甚至还有超脱风尘的欲望。
三、忧国忧民的共鸣体现
文学对生活的反映是再现与表现的统一。作诗,要表达思想、抒发感情。而中国美学则强调抒情写意,侧重表现。在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它的正宗样式或“诗”那里,这一特征更为明显,中国诗歌最早的是抒情诗,最多的也是抒情诗。即使是叙事诗,二者仍然是重于思想感情而不是故事情节,仍具有着浓郁的抒情成分。纵观起来,古典诗歌它们抒写的感情,表现得较多的悲壮、忧愁、怨恨、哀叹等忧患的意识。更何况那些面对现实,针砭时弊、忧国忧民的悲壮诗篇呢!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包括从西周初期直至春秋中叶,前后涉及五个世纪的三百零五篇作品,然而作品“大抵圣贤发奋(愤)之后为作也。”你看,“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心之忧矣,维其伤矣”。“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很早出现的就是这悲天悯人、忧心忡忡的形象。舒缓的节奏,广袤的境界,传达的忧伤是何等的深广!
继《诗经》之后,在我国南方又出现了一部颇有影响的诗歌总集《楚辞》,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到《招魂》的终篇“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写不尽诉不完那诗人感天憾地的忧愤悲伤。司马迁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③”读之确让人产生感叹共鸣。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诗,它真实地反映着当时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和人民的爱憎感情,“有的表现人民饥寒交迫的遭遇、贫病交加的痛苦;有的表现兵役、劳役的压迫、离乡背井的哀怨;有的表现封建家长制、封建夫权制对妇女的压迫;有的反映官僚地主的强暴和人民的反抗”④。其悲愤的忧患意识无不存在于作品。《古诗十九首》更是突出了一种对世事人生的沉重感喟: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显得沉郁和悲伤。“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⑤。
到了唐、宋,真就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了。盛唐是历史上的辉煌时期,就在那时,连“谪仙人”李白在无比飘逸雄奇之中,也产生了苦闷和悲叹:“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沉郁顿挫”的杜甫怀着巨大的现实悲痛。“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华”,其忧患思想沉重:“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诵转凄凉”。到中晚唐,诗坛由伤感,忧郁而孤冷,而凄凉了。你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你看,“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又看,“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唐五代词的兴起,引起诗坛带入宋代以至元明清都受影响。宋词的世界,那芳草斜阳,梧桐夜雨,都在“献愁供恨”;思古怀国,东南西北,尽“悲恨相续”。简直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这种悲怨忧愁。从天宇到地下,春夏秋冬,风花雪月,人情世态,深广而又浩大。仰望有“飞星传恨”,近看有“惟有泪千行”;思念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离合有“相见时难别亦难”;对国事安危焦虑有“危楼望远涕俱流”。表达壮志难酬的痛苦是“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从少年时代的“早岁那知世事艰”到“镜中衰鬓已先斑”,直到“何人知壮士,击筑有余悲”。都是暮年之感慨。一部中国诗史,真让人觉得“万里悲愁常作客”。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南宋辛派词人和著名的江湖派诗人刘克庄曾说:“忧时原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⑥ 这一切正充分说明了体现在中国艺术中沉重浩大的忧患意识。
中国古典诗歌的忧患意识,我国美学家高尔泰也为我们提出了著名论断:中国艺术、中国美学乃至中国哲学具有许多不同于西方的明显特征,而强烈的忧患意识是这诸多特征的依据和基础。正是这种意识在相对不变的中国社会历史条件下,形成了我们民族代代相继的深层心理结构,从而也确定了中国艺术的基本格调。⑦
从而,这更有力地证明了中国诗歌的忧患意识基调。高尔泰的论断给了我们一束理论强光,照亮了浩如烟海的中国诗作。
四、爱国精神的奋进力量
中国诗歌在沉郁豁达之中,凝聚了柔可克刚的坚韧力量和生生不息的积极精神。也正是这普遍的深沉的忧患,孕育了无数的诗人。
忧患意识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基调。但不等于说,一部中国诗史到处是“四面楚歌”,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戚戚”。作为一种深沉内在的文化意识,一种思想感情,它可以融于各种情景,寓于各种诗境。而且,这种情感是深沉迂回的,其快乐必然伴随着沉郁与不安,其痛苦也必然具有奋发而激越,忧伤而不绝望的调子。当它表现于诗歌时,更多的就是含蓄温和,“意在言外”。
诗人们伤时感事中,忧国忧民,他们能够透过生活中暂时和表面上的圆满,看到内在的更深刻的不圆满,不仅在痛苦中体验着悲愤恨怨,也能在暂时欢乐中体验到长远的忧伤哀怨,发而为诗,成就了无数传世名作。优良的传统也代代相传,不断发展,形成了以理节情的这样一个特征,那忧愤再无可排泻,也不会呼天怆地,声嘶力竭,暴露无遗。却会自觉“止乎礼仪”,而显出镇定、豁达、安祥、智慧的气度风范。《诗经》有写被压迫的痛苦和悲哀的作品,可并无悲观、颓废的情调;有愤慨不平,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有被压抑的深沉感叹,但绝没有悲观主义的情绪,尽管写那些男女之间的爱情悲欢离合的作品,感情却是那样的真挚、朴实、健康,绝无淫靡之音。这种健康的思想艺术风格,也是历史上多数进步作家所引以为楷模和坚持的,所以,“后人曾经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来称赞《诗经》的思想风格”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登幽州台歌》的基调为悲壮而非哀伤。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陈子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满腹牢骚,一腔愤慨的,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⑨
有的诗与节情于理相联,出路便是自我超脱,那带有揶揄、解嘲意味的诗篇,把人生的愁苦哀怨,以浏览的方式,以戏耍的态度,玩笑化、淡漠化到“谐趣”之中,虽原本极沉痛,极认真,却以一笑置之的态度轻描淡写了去,显得有一种超脱,竟把苦难、忧怨转化为欣赏对象。“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宁静清幽为王维失意闲居观赏之景。“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是在“深锁春光一院愁”的百无聊赖时,只好闲数花朵,诗具有细腻、曲折、含蓄、婉约之奇妙。“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郞西”。诗人从忧愁中从容地走了出来,由“人生主角”的位置转到了“观众旁听”的位置,对自身忧苦采取了超然观赏的态度,那心理上便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由此,在古典文学史上,思想内容方面的积极因素极为广泛,忧国忧民贯穿古今,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一脉相承,代代相继。《文学概论》中认为:以我国文学史上的事实为例,在思想内容方面,如先进的民主思想和爱国精神就象一条红线一样,贯穿在历代的优秀创作中,随着文学的发展,这种先进思想传统也不断得到发展。从反映人民的思想感情和要求的周代民歌、汉魏乐府到杜甫“穷年忧黎元”的诗篇,关汉卿的控拆社会黑暗的戏曲,显然表现了民主思想的承前启后的过程,从哀叹故都、悲怀祖国的屈原的《离骚》,蔡琰的《悲愤诗》,“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躯捐”的李白、杜甫在安史之乱时的许多诗作,以至要“扫胡尘”、“靖国难”、“补天裂”的陆游、辛弃疾等人的大部分诗词,也显然表现爱国精神的不断发展的情况。⑩
综上所述,忧患意识毕竟由现实社会生活产生的一种意识形态,它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基本格调,使中国诗坛傲然屹立在世界东方,经久不衰,它决不是一些表面上的坦坦荡荡的麻木和泱泱靡靡的自欺,而是颠沛流离之苦盈满着忧国忧民之情,隐逸闲置中饱含着奋进的热望,温和超然的境界背后横亘着民族的苦怨,豁达超脱的状态里振动着不息的脉搏。因而,中国古典诗歌在忧患意识的基调中,凝聚着柔可克刚的坚韧力量和生生不息的积极精神,或隐或现地蕴藏着即可爆发的火山似的强大冲击波,富有极强的生命力和爱国主义精神。它不但没有损于中华诗坛的“钢铁长城”的伟大成就,而且更加体现诗歌的渗透力和文化软实力,诗歌的魅力更显得“光焰万丈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释:
①《中国古代美学概观》第12页 蔡仪主编 漓江出版社
②《文学概论》1981年版第48页 蔡仪主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
③参见《中国文学史纲要》(一)第232页 褚斌杰编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④《中国文学史纲要》(一)第310页 褚斌杰编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⑤《美的历程》第109页 李泽厚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⑥《中国文学史纲要》(三)第126页 李修生编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⑦《中国艺术与中国哲学》参见《高尔泰美学思想研究》
⑧《中国文学史纲要》第105页 褚斌杰编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⑨《美的历程》第163页 李泽厚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⑩《文学概论》1981年版第101-102页 蔡仪主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