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向隐喻在词中的作用
——重析周邦彦的《瑞鹤仙》
瑞鹤仙(高平)
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这首词创作时间大致在宋宣和二年(1121)春或稍晚一些,而当时的作者自身环境是再次羁旅生活的延续,罢大晟府,徒知处州,旋罢官,提举南京(今河北商丘)鸿庆宫。时方腊起义,江浙大乱。周美成入钱塘门经睦州,折苏杭。而不能行,隧转入扬州,一路饥寒交迫,在这期间做此词。罗忼烈先生认为是避地睦州时所作。
【悄郊原带郭】用了一个倒装句式,把视线由近拉远。“悄”、“带”,以静绘静。看到了远远的城郭,但同时也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漫长路程,为下句的“永”和“孤城栏角”做了个铺陈。
【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走了这么多的路,还不知道要走多远。一路跌跌撞撞。虽然没有用“行路难,难与上青天”那样直接,但“永”和“漠漠”把词人的那种无奈和艰辛说的含蓄而又清楚。而这里所送的“客”交代出来,郊原送客的情景。
【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夕阳西下,山红草绿,一抹余晖红晕,仍然透视着孤城栏角。“落”说出了一个结果,但“敛”又说出了不甘心,不肯的“情怀”和“向往”既是送别又是留别,当然有“恋”,“犹”是一个特指,恋的还是一座孤城,犹的是余红下的“栏角”,极为分明。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化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原来的凌波,昔日那袅娜幻化、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现已步履蹒跚。这是何等的凄惨和悲凉?这句才写到送行者的状态。即使这样也没办法,还是要离别。过短亭的时候,我没有和谁有约定啊,怎么会有人等我那?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停下来吧,不要再往前走了,解下雕鞍,小酌一番,有“我”,有这美好的春天陪伴着你,你还要走吗?你还要过着漂泊流浪的生活吗?作者在这里把这个人引入进来,实时是自己造个假境,当时不一定有这个人,而这个人还是个妓女,目的是借别人的嘴说出一种观点,表明一种态度,也是对作者的一种规劝,而这种规劝恰恰是此时作者的一种矛盾心里。放下那“孤城栏角”吧,但我还有一抹余红;不放弃吧,但我“行路永”而“凌波步若”,怎么办哪?还是“缓引春酌”吧。上片的尾句,为下片的尾句做了一个伏笔。这里的另一个人——“流莺”有好多评论家认为是不期而遇的一个妓女,目的是为了下片的“醒眠朱阁”而用。余认为不是这样的,整首词作者借鉴了李商隐的《流莺》意境。义山诗是这样的:“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晨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说出了自己仕途穷困,漂泊无定所,怀才不遇知音,心意无人理解。全诗咏物抒情,借流莺自喻,寄托身世之感。暗示出流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用流莺的漂荡比喻诗人自己的辗转幕府的生活,是比较平常的比兴寓托,独有这“不自持”三字,融和着诗人的独特感受。而正是这种独特的感受让周美成感到李义山的影子再次在我身上上出现。
以前,很多人认为这首词的时间顺序是到郊外送客,回来时,路过短亭,突然有一个妓女喊作者,让他留下来饮酒。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是作者离开了原来工作的地方,有人送作者,作者辞别后继续向前走。从时间点上看,此时的中心点在“短亭”,短亭以前的述说算是回忆,而短亭以后的述说才是词人当时的现状。周美成善用比兴手法,每说一事,都有所指。
这首词作于其晚年,而当时词人的政治生活已接近尾声。正是被贬去赴任的路上。如果从作者的政治生涯角度看这首词,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郊原、郭”代之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和即将赴任的地点;“永”“漠漠”说明了我我的仕途几经沉浮,苍茫无望;“斜阳”代表我的生命,“余红”我的精力、想法,或理想;“孤城栏角”指“庙堂”;“凌波步弱”我的从前和现在;“短亭”人生的一个驿站;“流莺”一个旁观者,或和我命运相同的人;“绣鞍”我的“乌纱帽”;“春酌”田园生活,或歌诗唱妓生活。这样理解我倒觉得更符合词人当时的心境。
接下来词人对自己的将来做了一个估计和感叹。
下片【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承上片“缓引春酌。” 有人认为这句是前一天喝醉了,第二天酒醒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谁扶我上马、怎样睡在朱阁,这些事都不记得了。这样理解是不对的,怎么能不记得哪,不记得上文怎么还说“斜阳映山落”时“流莺劝我” “缓引春酌” 那?余认为:这句是“你不要记挂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是早还是晚、以后的日子谁能帮助我,谁能陪伴我,醒的时候我在朱阁,醉的时候还在朱阁。这个“扶”为动词,搀扶、帮助。“朱阁”是我向往的地方,他应该在“孤城栏角”里。我将在此度过我的余年,因为我已在“客去车尘漠漠”的路上了。词人对自己的前途很担心。而正是在这种担心的时候,天不作美。
【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忽然狂风大起,我怎么办哪?趁着我似醉非醒的时候,绕着芍药花让我多守护一会。时方腊闹乱、王命(罢大晟府,徒知处州,旋罢官,待制提举南京鸿庆宫)难赴,的心情。扶,这里是名词动用,借助、趁着,古代妇女肃拜行礼的一种动作。《释名》“拜,于妇人为扶,自抽扶而上下也。”红药:指红芍药。《诗经 . 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唐.钱起 《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美成作品中芍药也出现过多次,如《解连环》“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红药”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代表,这里也指送“我”的人。“芍药”还有一名“将离”,这里的“红药”有着特殊的含义。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可叹这西园里花开的很茂盛了,东风你何必要来作恶?.柳宗元贬谪永州期间作《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柳诗抓住在静夜中听到的各种细微的声响,来进行描写,以有声写无声,表现诗人所处环境的空旷寂寞,从而衬托他谪居中郁悒的情怀。东风本来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礼记·月令》:“﹝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楚辞·九歌·山鬼》:“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脩兮憺忘归。”可前边有“惊飙” 这里痛斥东风,又是不明言落花,而痛恨那吹落花的东风。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任时间慢慢流逝吧,我仍然喜欢居住在仙山上,自行其乐。洞天:道教语,指神道居住的名山胜地。就是地上的仙山,它包括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构成道教地上仙境的主体部分,五岳则包括在洞天之内。如果上片结句说我很想过理想的田园生活,是一种初步的人生态度的话,那么下片结句词人就更加坚定了这种态度。
以前有很多鉴赏家认为这是词人送客人于郊外,回来路上与妓女不期而遇,喝醉了酒,次日归来所发的感想和慨叹。我倒觉得:首先作者不是送客,而是被送。而这个送我人也不一定存在,是词人造境,或词人在创造手法上的变换,从另种角度说自己。其次,场地的变化是自远而近,到短亭而终。
至于此词的艺术成就仍然能体现出清真词的整体风格,如惯用典故,善于化用唐人的诗句,声调协和、精巧华美等等,但这首词值得注意一点是,词人用“悄”、“叹”、“任”三个领字,把整首词的情感表现出来,跌宕起伏,更表现出词人练字达意的水平,更值得后人借鉴。如果说这三个字是词的筋骨的话,那么“永、恋、弱、缓、扶、绕、恶、乐”则是本词的血肉;“流光过却,洞天自乐”则是词的灵魂。
从上述的分析可以得出下列结论:
一、空间意象的双重隐喻
“郊原带郭”的空间布局实为词人精神疆域的投射。郭者,既指城郭之实体,更隐喻词人曾参与的庙堂政治中心;郊原则象征其当下被边缘化的生存状态。这种由近及远的空间延展,暗含了从权力中心到流放之地的心理位移。值得注意的是“孤城栏角”的视觉聚焦,栏杆的物理阻隔实为词人政治生命终结的象征,而“余红”的视觉残留则暗示其残存的政治理想。
二、时间意象的断裂与重构
“斜阳映山落”的物理时间与“任流光过却”的心理时间形成张力结构。落日意象在词中呈现三重时间维度:自然时间的必然流逝(“落”)、主观时间的抗拒停滞(“敛”)、历史时间的永恒眷恋(“犹恋”)。这种时间的撕裂感通过“惊飙动幕”的突发事件具象化,暴露出词人在时代剧变(方腊起义)中的生存焦虑。
三、植物意象的政治寓言
“红药”作为核心意象,其隐喻层次值得深究。芍药又名“将离”,表面呼应离别场景,实则暗指北宋末年的政治离乱。词人化用《溱洧》古意,将男女相赠的私情升华为士大夫对王朝的眷恋。钱起诗中的“芍药”意象在此转化为政治忠诚的象征,“绕红药”的徘徊姿态实为士人进退失据的精神写照。
四、动物意象的身份投射
“流莺”意象的接受史需重新审视。除承袭李商隐漂泊寓意外,更应注意到北宋乐籍制度下歌妓的生存境遇。词人将自身“提举鸿庆宫”的闲职与歌妓“不自持”的命运并置,创造性地以风尘女子形象自况,这种身份错位的书写策略,深刻揭示了末世文人的存在困境。
五、色彩系统的心理编码
词中建构的“余红-朱阁-红药”红色系意象链,形成独特的视觉政治学。红色在传统语境中既象征权力(朱门),又暗示危机(残红)。这种色彩悖论精准对应了词人“洞天自乐”的表层宣言与“东风何事又恶”的深层焦虑,其颜色书写实为对末世颓唐的美学抵抗。
六、声律结构的隐喻功能
领字“悄”(清声)到“叹”(浊声)再到“任”(去声)的音调演变,构成完整的心理曲线。这种声律结构与“凌波步弱”的舞姿、“惊飙动幕”的乐音形成通感效应,使全词成为具象化的情感旋律。清真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张炎语)的特点,在此展现为音乐性与隐喻性的完美统一。
此词的深层结构实为士大夫精神世界的拓扑图景,其意象系统既延续了屈骚“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又开创了以都市空间承载政治隐喻的新范式。将“洞天自乐”解作纯粹的超脱恐失之肤浅,当视为词人在历史暴力(方腊之乱)与政治放逐(提举闲职)双重挤压下,建构的精神防御机制。这种“乐”中寓“哀”的复杂心态,正是北宋晚期士人集体心理的微观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