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心 念 念 端 阳 节
丁德煜
烧刀子酒兑雄黄,艾叶菖蒲挂门枋;
姑母明年成岳母,郎背粽子打端阳。
这首竹枝词,道出了我所生活的那旮旯---咸丰县唐崖河边上过端阳的习俗。
“端午节”因纪念屈原而来,现在已经被确定为国家法定节假日之一,并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我的老家锅场,过端阳节的习俗由来已久,是除了春节以外最隆重的节日。我的老家虽然有一条诗意的河流,“世界级”的河流---唐崖河,恩施州唯一一处世界文化遗产,唐崖土司城遗址就在它边上,可惜它下切很深,听得见雷鸣,看不到倩影。仿佛与我们无关。因而我们老家无龙舟可赛,乡亲们也不知道忧国忧民的大文豪屈原何许人也。端阳留给乡亲们的记忆更多的是关于爱情,亦或是婚姻或者是延续香火。按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青年男女相中后,女方家长会选择端阳节这一天带着女儿”看门户儿”---第一次到男方家“考察”家庭条件、人员构成、周围生活环境,以便定夺;如果是双方关系已经确定,还没有结婚,那么男方要准备礼品,到女方去打端阳节;结婚后,娘家要去人接自己的女儿回家过端阳节。
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有媳妇儿可看。端阳节!真好!这是儿时的我对端阳节的梦幻。
那时,早在端阳节前半个月乃至一个月,人们就会先后到集市上买上糯米,预备包粽子。在1970年代,生活困难,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剐点枸皮、剥点棕衣、晒点旱烟......,总之都要想方设法准备点农副产品,上街卖了买糯米、红糖之类的。
母亲或者大哥会在劳作之余,特意去搜寻艾蒿、菖蒲,记忆里我老家啥都穷,艾蒿、菖蒲也不是唾手可得的。采回来的艾蒿、菖蒲捆在一起,挂在大门的一侧或者柱头上。因为农历五月,受锋面雨影响,室内外空气潮湿,极易滋生各种蚊虫,蚊虫叮咬人体后,多发痈疽胞毒脓疮。另外,在这个季节人们常会因为淋雨涉水或居住工作环境潮湿,湿邪入内易伤脾胃的正常功能。通过当地中医口传心授,大家都知道,菖蒲、艾草是一种中药材,气味芳香,具有辟秽去浊、化湿燥湿、强健脾胃的功效。
端阳节前两三天,乡亲们还要去采摘新鲜的粽粑叶。还要砍几张棕树叶晒蔫,捆扎粽子时才柔软不打滑,捆得结实。
初四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我和小伙伴们就把牛赶到唐崖河的河坡上,也就是现在朝阳画廊景区柜子岩对门丁家洞一带,唐崖河在经过我们村儿那段是很深的峡谷,河坡离我们家有3里路远,荒坡多,野草也就多一些。我们就拼命割那嫩绿的巴茅草,按照母亲制定的惯例,只要头天预备好草料,端阳当天早上可以不去放牛、割草、弄柴,可以睡晏床,起床吃粽子以后就直奔学校。当地风俗忌讳端阳天到野外放猪、放牛,认为那些野草有瘴疠之气,会使牲畜生病。初四晚上,母亲会将糯米淘洗干净,让糯米吸足水分,然后才包粽子,这样,粽子才容易煮熟,煮出来的粽子才柔软。
包粽子时,母亲首先把一条配八仙桌的高板凳竖起来,使地面的两只脚与板凳的下端构成三脚支撑,让板凳“犬坐于前”。在它上端两只脚上横放一根木棍,将棕叶均分从当中分开,“骑”在木棍上,整把捏住粽叶下端,从连接板凳两只脚的横担当中穿过去自然下垂,就把棕叶固定在板凳脚上了。
随后,母亲把润好的糯米装在一个筲箕里,放一把调羹在里面,旁边另外放一个盆装上清水。
母亲用毛巾在水里揩净两张粽叶,将粽叶背贴背,鸳鸯放(即,头尾交错叠放),将粽叶从中段折成圆锥形,用调羹舀起糯米往圆锥内空里面倒,装满后,再用筷子插几下,使其实在,再装,压实。拇指和食指将粽粑顶端左右分别压瘪,另一只手将顶端叶片压过来盖住糯米,再以拇指、食指连盖叶片一起左右捏瘪,将剩余的叶片头横折,用一丝棕叶呈十字架捆扎牢固。下部为圆锥形,顶部为三角形的一个粽子就“诞生”了。一般包20个左右为一提,捏住棕叶柄提到锅里,掺水煮。煮到满屋子飘香的时候,粽子就熟了。
母亲把粽子提出来,放到桌上,我早已急不可耐、垂涎欲滴,立即饿虎扑食一般扑上去,开始狼吞虎咽。那时,本来就缺衣少食,何况还是这么奢侈的享受。慢慢地,饱了以后,我就将剥开的粽子粘上红糖或者炒黄豆面再细嚼慢咽。
母亲也会偶尔在某一个端阳节,在我大快朵颐后,还给我扯几个粽子,提到学校去“打中伙”。
我的活路是读书,我那青春蠢动的哥哥们的活路就是背上粽子、腊肉、白酒去未婚妻家里打端阳节。当然,这种活儿他们是非常乐意的。背篓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礼品,于是,我哥就把一把二胡放在里面也背到准岳父家里去。直到接触大学教程以后我才弄明白,这不就是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故事的翻版吗?再说直白点 ,那二胡是逗引女人的道具。不过,这是他自己的女人。哥这么做也值得,我嫂子漂亮善良而又温顺。哥回来时,小背篓里多了一顶新草帽,正面有两朵红花,还有系子,是麻绳粗的红色塑料胶线,那时看到这种胶带也是新奇的。我好奇地问母亲,哥哥买了个草帽呃!母亲说:“傻脓包!那是打端阳的规矩,老丈人家给的‘打发’,要么是草帽,要么是油纸伞。”我暗中思忖,讲媳妇儿了还有这些好处?将来也讲个媳妇儿试试!
还有一年的端阳,我们家包了两提粽子,不过其中有一提是用粘米包的。结果我哥背到岳父家去的恰恰是粘米粽。一行服一行,酸菜服米汤。粘米包粽子,怎么也不对脾气,即使是困难时期,也难以下咽。等嫂子一家剥开吃的时候,我哥自己发现这一“严重事故”,却已无力回天,尴尬得浑身冒汗。好在我嫂子就是我姑父的女儿。他们也是穷苦家庭,也理解天下不可能有女婿有意让岳父家“享受假冒伪劣”,真粽子留着自己吃的。这个阴差阳错倒是便宜了我,母亲发现问题后惭愧得无地自容,没有动那粽子,让我吃了真粽子去上学。
端阳节当天的晚餐,家境好的人家会将腊肉切成肉丁拌合糯米,用鼎罐煮成软绵绵、香喷喷的糯米饭,还会有丰盛的席面,必不可少的是,还有雄黄酒。我印象里,我家也有过这么一回。当时在农村,一般都认为雄黄酒能防御毒蛇咬人,不但要饮雄黄酒,端阳这天还要在庭院里洒上雄黄水,防止蛇蝎、蚊虫、蜈蚣、壁虎、蜘蛛伤人。当然,我喜欢雄黄酒,潜意识还是因为喜欢白娘子,喜欢他们那凄美的爱情故事。我还读到过一个薄薄的单行本《白蛇传》,里面有些诗歌到现在还背得,“最爱西湖二月天,和风细雨软绵绵,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情窦初开的少男,几句诗只是一副药引,并没有细细品味诗句本身有多少诗意,而是纯粹在自己脑海里孤独地酝酿了一个缠绵的、凄美的、忧伤的意境。参加工作后都还害怕鬼神故事的我,却从来没有害怕过白娘子,倒是见异思迁----看到白娘子的插图就希望迁居到这个异性那里去住。念想至极时,甚至产生过老法海一类的念头,赶走许仙,取而代之。
密集地癫狂、享受了一天,傍晚,上、下眼皮早早地就开始打架。母亲逼着我用菖蒲、艾蒿、三角枫、排枫藤、金银花、千里光等药物洗澡,预防前面提到那些皮肤病。这也是端阳节的必修课。
那时候,感觉到端阳前后那几天,连空气里都氤氲着特有的粽粑、菖蒲、艾蒿的香味。
时光飞逝,终于轮到我具体落实想女人、讲媳妇的阶段,1980年代初,生活仍然紧张。去岳父家打端阳好像就是“三个一工程”,一提粽子、一块腊肉、一瓶酒。我没有艺术细胞,没得二胡背,因此我的背篓可能更加“空旷”。但是岳父仍然是按照当地端阳风俗行事,在回礼中,或者有草帽,或者有衬衣,或者有油纸伞。
婚后的第一个端阳节,差点儿没有吃上粽子。我至死不会包粽子,相当于许多人喜欢配领带,自己却不会打,毛闷自己许多科技含量高的差事都做得来。当时一言不合,后院起火,专家罢工,无可奈何。家兄家里有客喊我去喝酒----刚刚来瞌睡,就有了枕头,何乐而不为!吃上了粽子,喝上了雄黄酒,更重要的是一杯美酒消除了胸中块垒。
进城后,粽子、艾蒿、雄黄酒……乃至于端阳,离我们的乡愁情结似乎渐行渐远,随时随地都能买到的粽子,却味同嚼蜡,丝毫吃不出当年那种眼巴巴、饿馋馋、情深深、雨蒙蒙的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