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原本该是天高云淡的季节，天空却被一些浓浓的云层笼罩着，若有若无地飘着雨丝，一层层凉意侵袭着步履匆匆的路人。天地混沌一片的苍茫中，似乎也酝酿着一些郁闷与无奈的情绪。淡淡的秋风和着秋雨，秋天的气息越发地浓了。
应远方友人的邀请，写一些文字的东西以作闲聊之资。难得的工作之余，和着缠绵的秋意，是有助于思绪蔓延的氛围。写些什么好呢？思忖了良久。看着一日一日飞快地过去，一月一月无息地流逝，过去的一年一年，宛如昨日，却是慢慢远去，渐渐模糊，尘封为记忆。时光匆匆地从身边掠过，似无声的水，又如淡淡的风，周边景色依稀如旧，却在日渐苍老的容颜上又沉淀了一层枯黄。跟着岁月匆忙的脚步，奔波在人生的路上，不敢回眸。为了工作，为了生活，演着永不间断的生命话剧。猛然间，回眸一看，却是已到知命之年，近大半生命的旅程已被抛在了身后。回望过去，青春岁月的温馨依然透过时光的长廊，轻轻地扑来，扑在脸上，扑向心头。
在儿时的记忆中，比较清晰的年代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上世纪七六年、七七年左右。也是这般时节，天空飘着秋雨，乡村一片泥泞，家门前、沟对面的路上艰难地开来一辆不知名的汽车，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漏斗般的大喇叭高声地响着，哀乐间或穿插着口号，营造出浓重的哀伤氛围，正应和着乡村百姓饥饿的肚皮和无奈的情绪。听大人们的议论，知道是伟大的领袖与舵手去世了。那时节的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是饥饿的感觉，还有烧生红薯干、抓热水烫过的生红薯面团、以及吃红薯渣馍的经历。偶而，吃上了黑豆面条或绿豆面条，那便是如同吃白面一般的幸福感觉。很稀少的时候，父亲赶集回来，捎一个火烧馍，舍不得一下吃掉，就把上面的圆圈纹路抠开来，一点一点吃，以延长那幸福的过程。在艰难的日子里，也有属于孩子们的温馨记忆，那便是忘却饥饿与忧虑之后的玩耍时光。有做扁担挑东西的、有做秤帮家人秤东西的、有做灯泡、电线挂满屋子的，也有小孩过家家的，或是做医生为别人看病的。这些快乐的时光，就象食品中的维生素，滋养着孩子们因饥饿而孱弱的身体与心灵。
难捱的时光总是觉得很长、很长。其中，也有一些盼望，如父亲说，可能会被队里安排赶牛车，而我也可享受坐车的滋味。最终，归于失望。其中更有一些郁闷、甚至无望的时候。长我十岁的哥哥那时很调皮，带小朋友们一起在深沟边的黄荆树上逮“金金牛”（一种有着闪光背壳的小飘虫）时，一个小朋友摔下了下去。据说，脑袋都开成了两半。父亲心急火燎地和别人一起去了医院。此后，多天没有回来。母亲和我们在家里，是无尽的担心和忧虑。
终于，传来了要分地的消息，那已是一九八○年的春天了。全家八口人，包括责任田、自留地，共分了十八、九亩，还分到了一头牛，一些农具，一根木头电线竿（可惜，老屋最终没有通上电，用上电灯是在九年之后搬到新居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良种、化肥的概念，只有大车的土粪，伴随着汗水，倾洒在瘠薄的山地里。夏天，到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收获季节，一盘算，竟然收获了三千五百多斤小麦。终于，可以在过年之外，能经常吃到白面馍了。从此以后，如梦魇缠绕着的饥饿的感觉远离了生活。
秋天，到了上学的年龄。于是，和一群小伙伴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去。先到了沟西边村西的小学，读的半年级，也可以称之为学前班。学费全免，书杂费五角。第一次接触到学校与书本，陌生又庄重，看着新课本，有一种非常珍惜的感觉。一位女老师，按辈份应唤我叔叔，惩戒学生时除戒尺外，喜欢掐胳膊上部的肌肉，使劲地捏，让人感觉非常疼，算是一种独门手段。后来的岁月中，学校中的时光占据了记忆中的大部。夏天，在村边的大皂荚树下读书，或是铺张凉席午休，头顶树荫浓郁，满目清凉。大树旁边是一条宽阔的深沟，沟底田畴纵横，清风徐来，花草飘香。口喝了，把随身携带的玻璃水瓶系到井绳未端的铁索上，直接放到水井里，伴着辘轳“吱扭吱扭”的声音，一瓶清凉的井水被带了上来，放上一粒糖精片，摇一摇，喝上一口，又凉又甜，真是爽到了心里头。午休毕，三五成群地坐在树下念书，拖着长腔短调，高一声低一声地念着。渐渐地天气凉了，秋天到了，咿呀的读书声依然飘荡在古老而高大的皂荚树下的浓荫里，夕阳西下，光影慢慢地柔和下来，一种恬淡与静谧的气氛缓缓地扩散开来。阳光、古树、学校、孩童构成了一幅静默的图画，如梦幻一般，三十年来，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在睡梦中。
一年后，小学分开，又到了村东的学校（也称为沟东小学）。学校无固定的地方，因陋就简，几易其地，先是在生产队的一间砖箍窑仓库中，后又到了我家隔壁一孔废弃的土窖洞中。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一、二、三年级在一起，分时上课。一位四十来岁的本家哥哥一直担任着唯一的教师之职。当时和后来的许多年，农村的教育一直由这些称之谓民办教师的农民在担当着主要的角色。农村的学校自有农村的特色，因为家中有地需要耕作，老师在一天之中只来学校有限的几次，授完课后布置了作业，就要靠学生自学了，由一位负责任的班长约束着，老师间或来看两眼，监督一下。
升四年级后，村东、村西的学生又合在了一起，进入了统一的村办学校，有完整的院子，很多的教室，看着很是气派。在整个学校里，只有校长有公办教师的身份，大家有时议论着，充满了羡慕。在这里度过了两年的求学时光。清晰地记得，冬天的早晨，月亮高挂在墨蓝色的天上，洒下一地清冷的光辉，寂静的村庄里传来几声鸡鸣，星星点点，象相互应和着的歌手。起床了，揉一下朦胧的睡眼，用凉水抹一把脸，和姐姐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学校走去。到了学校，已是黑压压、闹哄哄的一片。很快，学生们按班排好队，院子里响起了整齐的跑步声。早操结束，是晨读的时候，一盏盏煤油灯亮起来，一点一点小火苗跳跃着，映红了孩子们稚嫩而专注的脸。灯火的暗影中，是老师们巡视的面孔。
那时候，放假是相当地频繁，与农时合着节拍，有麦假、秋假、寒假等，以方便老师耕地收获，学生帮家里干活。假期里，多数也是农忙的季节，由于学生年龄小，在农活上帮不了多少忙，却成为放飞心情的好时光。在夏天，早早地起来，趁着凉快去割麦，弯腰割着，割着……，慢慢地蹲了下去。“咋了？”“腰痛”，“小孩子哪儿有腰”。蹲着又割了一会儿，慢慢就坐到了地上。父亲看了一眼，也不吭声，只管自己忙去了。看看姐姐们一直在忙着割麦，慢慢地，我又爬了起来。太阳越升越高，在大片麦地里，没有一点树荫，也没有一丝风，汗水似乎也流光了，只听到脑部的血管伴着心跳在“扑通、扑通”响。带来的水也喝光了，喉咙里唾沫也干了，如火一样的空气一直烧到了肺。秋天，是最美好的时光，煦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原野里一片金黄，到处是忙着收获的人们。粗壮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沉重的谷穗装满了袋子，红豆、黄豆带着秧子砌满了场院。绿豆在摘完了豆荚后，豆秧堆在地里，点火燃起，一缕清烟袅袅升起，与高空中辽远的白云牵在了一起。相邻的田地里，耕牛一声长鸣，铁犁翻出了新土，埋下了新的种子。深秋，霜降以后，红薯秧子由绿变黑，一片萧索，埋在地下的红薯也脱去生涩变得脆甜起来。家家户户盘红薯、磨粉，又到了忙碌的时节。从深秋到初冬，记忆中，那时的天气是相当的冷。西北风开始刮起来，呼呼地叫着。一早起来，带好盘耙，拉着架子车，向地里走去。风吹在棉衣上，透心地寒，吹在脸上、手上，感到麻木中有些刺痛。在地里挖红薯是件很辛苦的活，一窝一窝费力地挖出来，在地里堆成一排，我们蹲在地上将红薯一个一个抹去泥土，放成一堆。潮湿的泥土在刺骨的西风中显得格外地冷，渐渐地，手上裂出了一道道口子，渗出血迹，又在风中凝固了。红薯在地下到处蔓延，为防止遗漏，每一窝都要深深浅浅地挖上几下。如此下来，整块土地都被挖了一遍。到了中午，母亲送了热乎乎的白面馍与开水，倚着地堰或红薯秧堆，美美地饱餐一顿，也藉此休息一下。慢慢地，天色暗了，显得愈加地寒冷。弄一堆红薯秧点燃了，烤一下麻木的手脚与僵硬的身躯，冰冷的后心也感到一丝暖意。火熄灭了，灰烬里还闪烁着红光，放几个红薯进去，深深地埋起来。等一会儿干活累了，挖出一个热乎乎的红薯来，便是一次美味的加餐。
这样劳动的日子到了上初中的时候，因功课紧张起来，就基本结束了。现在想来，在我生命的光阴里，帮家里干活的日子实在太少了，父亲与母亲为我们的生活，几十年如一日地劳作，那种艰辛，我这一辈子是没有机会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