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谓徽州第一胜景，黄山也。北依秋浦，并大江之濩渃；南望钱塘，吞鄱阳之寥廓。吸四海之盛气，凝九州之精魄。传古帝之轩辕者，鼎天地而炼，焰黄泉而灼。宝丹成，黄山落。高悬崖石，曲琢沟壑。云巅偃蹇，塔锥交错。鸷鸟不度，猿猱难跃。囊括天下，包挟宇内。古之迁客，至甚望之。登临绝巘，叹品类之渺无；攀援险峰，慨人生之须臾。固守墉城，偏于幽嵎。身若桃源，衣食好沽。覆云为被，枕山为铺。至于汉太守陈业洁身遁迹，独羡莼鲈，而隐世不出者，常而多之矣。
黄山之最胜，奇松也。三步一松，五步一柏。林繁荫蔽，高低千百。若坐思，若迎客。若驰走，若举掷。或垂头私语，或聚首笑哑。根虬干阔，枝密叶窄。嵚峻之间，崚嶒之中，无所不适。纵集四海之工巧，精刀之细琢，殆无以雕之矣。
余宿山中三夜，初夜无事，而次夜风雪大作。延及明朝，风势微缩。起视四围之松柏，负雪而屹，迎风而足。苍干似铁，碧针如玉。锽然锵然，磬然琐然。响空谷之回律，鸣远山之清曲。时有晓雁鶱翥，猎鹰盘旋。寒冰蒸雾，薄霜凝烟。斯处之穷厄之境，而犹伫以傲然。枝遒而骨劲，木直而性坚。自立于凛慄，孤寂而无所依，资其固植，而被风浴雪，生于险巇之中。巩尘土于本末，揽九天于杪木。仙霭茫茫，鬼凤簌簌。如箫如管，传响空谷。万虫争鸣，鸟兽竞逐。浮动忽微，而尽收于眼底。故被霜可以净，覆雪可以洗。冰霰珠粒，皆为一体。洁衣白衫，伫于山中，观宇宙之大，何清傲也！
夫天地之间，松柏有所异，而皆凛然乎霜雪。神州之内，人各有所异，而惜败者多为险阻所折，损者多为困厄所灭。其较松柏之劲何所渺乎？古今凡有大成者，其非皆有大哲，而克溯逆也。表里翛然，悠哉乐哉。逢绝境而不自失，缚金锁而得钥开。不郁不哀，不结不颓。自超然而出滓涅，豁尔而度患灾。而若遇挫则茫然，遭难辄郁结。风击雨打，为外物所驱，竟而丧节。愈困愈湮，愈失愈彻。因而为之，则混蒙无所避也。
翌晨登顶，四顾无人之境，而惟万物着色。云霭缥缈，身若天国。叠峦岧峣，群峰崷直。倚飞来石，弥望天极。俯看空谷万丈，日与烟织；左右松柏千数，雪与风息。倏尔鹰唳，空谷传响，绵延不绝，而豁然若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