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吟草》序  

（一）

春申觌面意飞扬，杯酒论诗汉典堂。

梦绕巍巍铜钹顶，悠然同醉水云乡。

余初识煊公汪兄俊辉，在乙未（2015）仲夏，其时我客居沪渎，接其电话，谓适北游南归，途经上海，欲谋一晤。以先前未尝觌面，遂约定在人民广场相会。乍见其人，觉风姿特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俨然有嵇叔夜之风焉。丙申（2016）新春，应煊公之约，赴信州畅游灵山，并在其新辟之汉典堂作学术交流，承其嘉勉，惠我瑶章，诗曰：“俱寂堂前老少痴，半生有幸识兰芝。世尘苦涩曾随梦，家国愁忧且入诗。无奈薛笺如纸卖，空嗟卞玉几人知。黄钟袅袅馀音远，天地雷鸣共此时。”余谨次其韵奉和，以答盛情云：“耽吟莫问醉耶痴，欲向灵山采瑞芝。汉典堂中闲弄笛，神州劫外细论诗。鸢飞鱼跃人长羡，腹俭言多我自知。何日信江杯再把，幽窗坐到月斜时。”丁酉（2017）阳春，又承煊公大力支持，江右诗社年会得以在广丰顺利召开。与俊辉兄共登铜钹山顶，诵其去秋《博山论诗》中“我呼山鬼君笞凤，酒宴诗朋月满楼”之句，觉宕折清奇，颇为激赏，盖稼轩曾在此作《山鬼谣》也。受其启发，余亦填《忆旧游》词寄怀，有“低吟稼轩句，拟唤鬼吹灯，舒袂支筇”之句。又，我自幼即酷喜稼轩《水调歌头》“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此生虽多次到上饶，然欲访带湖而不得，深以为憾。庚子（2020）清秋，重游信州，与煊公谈及此事，煊公熟稔其地，亲自驾车，邀我与灵曜同访带湖，因步稼轩之韵，作《水调歌头》词云：“杨柳蘸秋碧，恍觉洞天开。翠奁闲照波影，林外鸟飞回。历尽苍茫千劫，醒却凄迷一梦，心契莫疑猜。青兕倘归否，白鹭已先来。 话今古，悲幻灭，对荒苔。几时能买沧海，琼液贮螺杯。安得携鸥齐舞，更欲邀仙同醉，片霎扫沉哀。觅取灵芝种，他日傍云栽。”宿愿得偿，曷胜快慰，亦深感俊辉兄惠我良多也。

（二）

赋闲弥见性情真，来作名场袖手人。

镇日严陵滩上坐，波光照影漫垂纶。

辛酉仲夏，俊辉兄寄示其《信州吟草》，嘱予为序。此集所收吟稿，皆其乙未（2015）致仕后赋闲之作，观其开卷之《赋闲八题》其一之尾联“我幸无才终落定，严陵滩上学垂纶”，觉运典剀切，寄慨遥深，盖《周易·蛊卦》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语，程伊川释曰：“以刚明之才，无应援而处无事之地，是贤人君子，不偶于世而高洁自守，不累于世务者也。”范文正公《严先生祠堂记》评价严子陵则曰：“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故范希文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信州吟草》中，此类傲视王侯、冷观世态之佳句甚夥，如“闲观枰局松间坐，偶宿山房月下眠”、“庭外黄尘车马远，衙中素质草囊多”、“若无黑手捞黎庶，何有青蚨蓄小蛮”、“饥匀齐枣交君子，眠共秦蒲笑相侯”（均引自《赋闲八题》）、“尝尽筵中甘苦味，晓通酒后笑啼人”（《步韵和友竹箸诗》）、“却去红袍闲待月。任来白眼笑吟风”（《丙申抒怀》）、“远山依旧龙脊卧，乔木不堪虫瘿邻”（《无题》）......余尤赏其《宿德兴银城晨起眺聚远楼有寄》一律，诗云：“青峰翠阁锦云裁，恍觉东坡携子来。不屑汴梁迁谪客，何堪吟草惹乌台。抚膺同寄凭栏处，追远皆叹旷世才。人去楼空惟凤藻，年年野菊为君开。”首联写远眺与遐思，“恍觉”云云，将千年前事，融入当今，盖元丰七年（1084），坡仙应德兴县令单锡之邀，携其长子苏迈登聚远楼，赋诗二首：“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颔联慨叹坡公遭乌台之狱，庆幸自己“我幸无才终落定”。颈联寓意极深，“抚膺”兼用太白“以手抚膺坐长叹”（《蜀道难》）与散原“抚膺家国逼灯前”（《晓抵九江作》）之典，又著“凭栏”二字，不惟扣题，且暗蕴散原“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深喟。最后以“野菊”收束全篇，弥见其性情的淡泊孤高，诚不可多得之杰构也。

（三）

香象居然夜渡河，忍听郊野鹭悲歌。

华胥梦里词幽窅，放眼千帆暮影多。

煊公《信州吟草》中虽以七律居多，然其绝句亦独擅风神，沉雄中不乏清深，“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沧浪诗话·诗评》），颇具唐人兴象之美。如“应是子规口中血，啼开遍野杜鹃花。声声催落思乡泪，三月春风好返家”（《杜鹃花》）、“庭外绿浓侵欲滴，阶前红湿润无声。隔帘不识春霖影，晓看枝头梳羽莺”（《春夜听雨》）等，皆可为证。其古风亦酣畅淋漓，每拓前人未臻之境，如七古《哀白鹭》一诗，凡四十二句，叹息因工业园拓展迅猛，常年炮声隆隆，山头削平，导致信州西郊之万馀只白鹭不知所踪，煊公为此百慨丛生，遂发灵均之天问，以冀生态之平衡。诗之后半尤悲痛莫名，诵之真觉万箭穿心：“天若欺鸟尚有地，人要灭鸟无回旋。赶尽驱绝长太息，哀声遍野哪安迁？万鸟啼血千峰应，一步一回唤杜鹃。从此西郊少颜色，鹭去林空两绝缘。我叹官家心肠冷，我哀万鹭失家园。我恨我无回天力，我悲苍天不开言。他年子孙若问我，白鹭是啥我汗颜”，诗中口语虽多，而馀味隽永，极耐循思，元微之所谓“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是也。煊公于倚声之道，亦深得其三昧。如“帘卷西风桂子黄。枝上幽香，阶上残芳，掬来酿与九霞觞。醉也浇肠，醒也浇肠”（《一剪梅·桂殇》），“故国烽烟，剩水残山，尽入砚屏。看东南半壁，隔江犹唱；晨昏一瓮，醉眼还明。觅此周泉，爱斯齐鲁。策杖千遭池畔行。忘忧水，梦舟归北渡，柳折南亭”（《沁园春·步辛公韵题瓢泉》），或幽婉低徊，近乎淮海、小山；或雄深雅健，直摩稼轩之垒；其《凤凰台上忆吹箫·秋登信州东岳庙访僧不遇徘徊佛堂聊作此阕》则融济南二安（易安与幼安）于一体，抒发幽怀孤抱，词云：“雾锁云峰，金鎏古寺，访来不见僧俦。听梵音梁绕，客上钟楼。此处凭栏滋味，尘佛亊、别有玄谋。平生憾、中山老酒，难逭闲愁。  幽幽。华胥梦里，其乐胜桃源，谁又曾游？恁沈腰潘鬓，切莫悲秋。信水滔滔依旧，肠念断、何碍西流？西流处、千帆暮影，万点轻鸥。”以帆影鸥波煞尾，暗蕴漱玉“星河欲转千帆舞”及青兕“凡我同盟鸥鸟”意象，留不尽之意于言外。

辛丑清秋，时维公历2021年9月5日，剑邑熊盛元草于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