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 翻篇一样逝年华
——读王一平先生《自嘲一绝》
王一川
王一平先生现代诗格调高远，韵味隽永。虽不常作古典诗词，然偶一为之，其境界与艺术造诣并不逊于新诗。其作《自嘲一绝》便是一例：“青春作伴携流水，老迈随园数落花。若定阴阳凭富贵，翻篇一样逝年华！”此诗初读便觉立意超拔，一扫同类题材常见的自怨自艾之窠臼，展现出独特的人生观照与艺术风骨。细品之下，“随园”用典自然，既实指园林，亦暗含“随缘”禅意；七绝格律严谨，却似举重若轻；尤其后两句于平铺处陡然转折，直如无声处听惊雷，将富贵贫贱的差异最终归于“逝年华”的绝对平等，一句“翻篇一样逝年华”，堪为醒世格言。兹试析其成功之处：
《自嘲一绝》堪称一首既承传统血脉又自出机杼的佳作，思想之通透、艺术之凝练、文学张力之充沛，皆透出不俗格调。尤为难得者，在于其以绝句之短小篇幅，蕴藏深致的人生悟解，余味悠长。
一、思想性：超拔俗套的豁达与洞见
此诗之“自嘲”，全然挣脱了传统“老来顿悟”的叙事定式——既无“少壮不努力”之追悔，亦无对“富贵”之趋附或怨怼，代之以平视光阴、豁然面对生命境遇的姿态，道出对人生本质的深刻洞察。
前两句“青春作伴携流水，老迈随园数落花”，以具象图景勾勒人生两极：青春如流水般自在奔涌，无意强求；老迈如落花般静观细数，不陷哀叹。“携”与“随”二字，尽显对生命自然律动的从容接纳，毫无滞涩。后两句“若定阴阳凭富贵，翻篇一样逝年华”更具千钧之力：直斥“富贵定生死、决价值”的世俗迷思，点明“年华流逝”之于众生皆平等——无论顺逆贫富，时光终将“翻篇”。此等认知，超越功利计较，深契“万物齐同”之哲思，使“自嘲”升华为对生命本真的澄明观照，格局宏阔。
二、艺术性：凝练意象与精妙节奏
全诗以简驭繁，于有限笔墨中构建丰赡艺术空间，深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谛。
意象之化古为新：“流水”“落花”本是古典诗词中象征时光流逝的经典意象，然此处运用，一扫陈腐。“流水”与“青春”相伴，平添灵动生气；“落花”与“老迈”相契，却无衰飒之气——盖因“随园”（亦暗合“随缘”）与“数”字之点化，赋予迟暮之年一份闲适与主动，使传统意象焕发新生。
对仗之隐显相宜：前两句“青春”对“老迈”、“携流水”对“数落花”，词性、意境严整呼应，暗合绝句对称之美而无斧凿痕；后两句转为议论，突破对仗束缚，形成“摹景—思辨”的节奏转换，张弛有度，尽显其不受格律约束之飘逸。
转折之峭拔自然： 前句铺陈人生状态，后句以“若定”假设起笔，迅疾否定世俗偏见，终以“翻篇一样”收束全篇。由具象至抽象，由描述入哲思，转折利落却不显突兀，真理于转捩间自然显现，毫无说教之嫌。
三、文学性：口语的诗性淬炼
诗歌语言质朴如话，却字字珠玑，兼具白描之鲜活与哲理之厚重。
口语之活化：“翻篇”一词尤为精妙。取诸现代生活常用语，却无缝融入古典语境——既如日常对话般亲切，又暗含“时光如书页”之隐喻，使抽象的“逝年华”具象可感，拉近读者距离。
诗性之凝敛：通篇不事辞藻雕饰，动词选用尤为精准传神：“携”显青春之自在洒脱，“数”见老迈之从容静观，“定”含对世俗逻辑的冷峻质疑，“翻篇”则道尽时光之不可逆。动词之力道令画面顿生，情感蕴藉其中，真正做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
四、绝句之妙：方寸间的乾坤
此诗精妙，尤见于绝句体裁“以小见大”的凝练特质与留白艺术：
浓缩之极致：仅二十八字，横跨青春至老迈的人生长卷，复完成由场景描摹至哲理升华的跃迁。信息密度极高而毫无局促感，尽显绝句“字字千金”之本色。
意象之贯穿：“流水”与“落花”作为核心意象贯穿始终，既象征时光流逝，又暗喻人生不同阶段之状态（奔涌之动与飘零之静），以物喻人，以景载情，使抽象的“年华”变得可触可感。
余味之绵长：结句“翻篇一样逝年华”看似平淡，实则预留广阔想象空间：“翻篇”之后为何？是憾是释？诗人未明言，然前句“携”与“数”所蕴之态度，已引导读者心领“释然”之答案。此等“不说破”的留白，正是绝句“言外有意”的无上魅力。
综观全诗，格律精严，深得绝句“短小精悍、意韵悠长”之三昧；不炫技于辞藻，却以思想之通透与表达之鲜活，使“自嘲”化作一面映照人生本真的明镜——此或即其“格调高”的根柢所在。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云：“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此诗足以当之。
2025年7月17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