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之王孬儿之四
王建
三九的第七天,从打头晌,天就阴拉拉的,有点小风,不大,可也是凉的钻骨头缝儿。天宝家两挂大车给天安镇上的炮楼送了趟棒子。本来应该送到大刘庄的炮楼里,卸完了重新装车,再送到天安镇孙掌柜的粮店,孙掌柜的儿子不是在炮楼上当翻译嘛!就把日本人收购粮食的买卖揽下来了。
这个小孙翻译会算计,早前,把粮食从万家堡拉到大刘庄炮楼里,他跟日本人要一回脚钱。从大刘庄炮楼拉到天安镇自家粮店,要一回脚钱,从粮店再雇车,绕一大圈子,再送到天安镇的大炮楼子上,又要一回脚钱。别看小孙翻译跟日本人要了三回脚钱,他只拿出一半,给天宝和在天安镇雇的车主结帐。那些日本人,不怎么过问这个事儿,大刘庄治安区,购买粮食、维持治安都交给了小孙翻译和白脖儿小队长张疤眼儿,你只要把粮食鼓捣进了炮楼子,他们就往上报功!
这几天天气太冷,天宝和小孙翻译说了一下,这么冷的天儿,就别费三道手了,一气儿送到天安镇上大炮楼子得了。
小孙翻译一想也行,反正日本人也不押车,这个事儿跟张疤眼儿打个招呼,给他点儿钞票堵堵嘴,自己再动动笔尖儿,瞒哄日本人还不是玩儿的事儿!
今天脚程远,在天安镇炮楼卸完车,日头爷儿就歪歪了,又去甘家烧饼摊儿吃完饭,牲口也拌了一槽草料。
人和牲口都垫巴了吃食,雪花子就零零星星地飘下来,几个人赶紧收拾好,大成二成坐孙猴子的车,天宝小孬儿三顺子坐刘全的车,都用苫布蒙住从脚向上大半个身子,只露个脑袋在外边,说说笑笑往回赶。到了家雪花子就密实了,也黑灯影儿了。
场房前,孙猴子吁住了大车,人们从车上跳下来,
三顺子一边哈着手一边说:
“这鸡巴天儿,真冷!谁要是在这露天地下睡一宿,还不成直棍儿哇!”
孙猴子挤挤眼儿:
“你敢吗?你要敢睡,我这个月工钱不要了,归你!”
“顺子指定不敢,平时熊的掉面儿,这天就该拉拉汤儿了!你要是睡,我这个月工钱也归你!”刘全也跟着起哄。
“我操!我才不稀罕日本人那破纸票子呢!”三顺子蒜罐子脑袋一拨愣,蛤蟆眼一瞪。
“那没招儿,这几个月给小日本儿拉脚,都是给的这破玩意儿!”刘全咧了咧嘴。
“把你们俩的娘们儿给我,我也不干!”三顺子蛤蟆眼一眯,‘嘿嘿嘿嘿'怪笑起来。
“睡吗?你要睡我把刘全哥这挂大车输给你!”天宝也插进来,笑着看三顺子,又看看其它几个人。
大成二成哥儿俩在偷笑,小孬儿斜着眼,皱起了眉头子!
“不睡,谁爱睡谁睡!”三顺子见天宝也加入进来,口气就软乎了许多。
“你要是赢了,车归你,还跟我这么拉脚,除去草料钱,挣多少给你多少!”天宝的赌注又加了码儿!
“行了,这多好,还省得你弄回一挂马车,到家又没牲口棚没草料还没活儿干!”孙猴子一个劲儿地撺掇。
“是呗,明儿就能挣大钱了!”刘全也直咋呼。
小孬儿腾地跨前一步:
“真的吗?宝哥!”
天宝扭头看看小孬儿:
“哈哈,我们这不是拿顺子涮着玩儿嘛!”
小孬儿眼珠子一眯:
“我琢磨着你们也就是属草鸡的,瞎叭叭儿!”
孙猴子刘全看小孬儿叫了真章儿了,都不言声了。
“怎么个意思?兄弟!”天宝听着不是味儿了。
“宝哥你要是爷们儿,吐唾沫成钉儿,我就在这车箱板儿上睡一宿!”小孬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刘全的大车!
“喔喝,叫劲那兄弟!行!孙大哥把你的牲口车卸棚里去吧。刘全哥你把牲口牵棚里去,大车就放这儿。”天宝心里的火儿被小孬儿激起来。
“兄弟,咱可说好了,睡一宿,冻死人不偿命!冻不死,刘全哥这挂大车就是你的了!明儿接着跟我挣钱去!”天宝双眼死死盯着小孬儿。
小孬儿头也没回:
“行!哥儿几个给做个见证。你们都回去吧。”
天宝家的牲口棚是一处单独的院落,在场院西边不远,小院里有八间正房。两间做牲口棚,一间是孙猴子的住处,铡草的大铡刀也放在这间屋里。一间外屋,有锅灶,用来做饭,给牲口煮料豆儿,烧炕。
还有一间盛黑豆,一间放两辆大车,剩下两间装了满满当当的草料!
天宝和孙猴子他们几个人走向了牲口棚。
“愿赌服输!”
走到门口,天宝回头冲着黑灯影儿,吼了一嗓子。
安顿好车马,几个人回家去了。天,贼冷!已经下了脚面厚的雪,脚踩在上面,‘吱嘎吱嘎”直响。
孙猴子点亮煤油灯,往锅里舀了半锅黑豆,添上多半锅水,往灶坑里添上几块劈柴,底下塞了一把豆秸子,点着了。
料豆儿煮熟了,孙猴子自己先抓了一把,吃完了,给牲口都添好草料,端着煤油灯进了里屋,炕上只有一床被褥,他想了想,就把套裤扒下来,盛了一碗料豆儿,给小孬儿送到了大车上。
小孬儿已经把苫布苫盖在车帮上,弄成个小窝棚,身子底下铺了一层老麦秸子。
“孬老弟,盖严实点儿,实在受不了,就上牲口棚里去!”
小孬儿嗯了一声,孙猴子就往回走了,雪更大了,雪花儿片片儿落进孙猴子的脖梗儿,真凉!
地上的雪,没了脚脖子,踩在上边,没了声响,孙猴子向着那一星灯火走去!
第二天,天刚见亮,天宝就踩着卜膝盖深的大雪就来到了场院,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八间牲口棚顶上是白的,十间场房顶上是白的,场房前那辆大车上是白的,除去物体的立面,满世界都是白的!
天宝可没心情赏雪景,一直奔向大车!
大车上,一丁点儿声息也没有!
天宝扑到车辕上:
“孬儿,孬子!”天宝大声呼叫,声音都变了调儿!
车箱上的苫布动了一下:
“谁呀?宝哥,宝哥,我这还没睡醒呢!”小孬儿的声音,慵懒、恬淡!
天宝扒开苫布,他看到小孬儿的双脚带小腿儿,从套裤的裆部插进套裤的一条腿儿里边,两条胳膊从套裤的另一条腿儿的下边裤管儿口插进去。头发上、眉毛睫毛上、唇边小绒毛儿上,满是霜花儿!
“你没事?”天宝满脸的疑惑,扭头看了看牲口棚的方向,白皑皑的大雪平平展展,白的耀眼,没有一丝扰动过的痕迹!
这时候,孙猴子走出了院子,刘全来了,三顺子来了,大成兄弟俩也过来了!
几个人聚拢到大车旁。看看正坐起来伸懒腰的孬儿,再看看天宝。
天宝扭脸儿向着南边,半袋烟功夫,转过脸儿来:
”哥儿几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来!
这个事,就按昨个儿说的办。
不过,这个事儿千万别让我爹闻见信儿,咱都嘴巴严实点儿。
月底结帐,我就跟老爷子说,是小日本儿减了脚费,孙大哥和张队长那边儿,我自会周旋。
弟兄们,记住了吗?"
“哎、哎,记得了!”哥儿几个回道。
这一冬一春,小孬儿跟着天宝拉脚,自挣自吃,舍得下力气。夏秋时节,拉脚的活儿没有了,天宝就租小孬儿的马车给自家干庄稼活儿,拉拉拽拽的。有了天宝的关顾,小孬儿家的日子气儿吹似的,眼看着膨胀起来。
头一年挣钱,翻盖了三间腰儿软,棒子秸栅篱拆了,请人垛了一圈一人半高的土墙头儿。
日子有了起色,本村的媒婆子黄大仙儿也上门了,说了一个佃庄村的叫巧珍的闺女,那巧珍爹是个赌鬼、痨病腔子,架不住黄大仙儿巧言如簧的忽悠,小孬儿家花了二十块光洋,就把巧珍娶过来了!
巧珍也是争气,转过年来,就给小孬儿生了一个带把儿的,把小孬儿一家人乐得成天合不拢嘴,半夜做梦都乐醒了!
孩子的名字是爷爷王大路给起的,叫牢靠儿!
王大路说:孬儿这两年正经过日子,翻身翻得快,把夹子都扔了吧!往后就指着这挂大车过日子,但愿再也别生出其它变故,牢牢靠靠地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