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笔为其首，且请论之。先有所论，若彼若此，寥寥数语，终不易解。今揽梗要，略陈偶感，不枉书谱之所寄，不吝天下之所教也。夫笔，书家之利器也。关公失其偃月，则不可斩乎六将；后羿失其彤弓，亦非能射乎九日。良笔，剑之莫邪，枪之蛇矛。古称用笔，而非笔划，何其讳莫。兰亭者，书之极品，缺乎鼠须，不知其为何物。王铎曰：“竟无善笔！”。羲之曰：“鼠须甚难求也”。鸡毛之笔，苏公宝物；亦或长羊，诚悬至爱。白居易曰：“不名鸡距，无以表入木之功”。笔之于书，何当其要！又云欧阳不择纸笔，皆得如志，果如武者，十八兵刃，精通熟稔乎？湖宣侯贤，天下名笔。尖齐圆健，笔之四德。端宜尖锐，中宜丰劲，根宜紧固。若夫中山兔毫，北尾狼颖，宿秋羊颈，大千牛耳，马尾胎毛者，何其考究。又鹿毛为柱，羊毛作被，所谓苍毫者也。鸡距之妙，盖狼中羊辅，根藏苘草。何也？狼劲羊绵，苘涵水墨。各取所长，刚柔并济。又形如利爪，腰力十足。故而出锋露筋，撑骨没肉。又曰一分生筋，二分生骨，三分生其血肉者也。夫执笔，五指均布，拇按中扣，食挡无托。古曰掌中可置蛋者，妙喻也。贴纸枕腕，离掌悬肘。曾传从后夺笔，竟岿然不动者，握力可见。夫真隶者，执笔宜下；行草者，略置其上。提斗抓根。或曰苏公握笔，偃仰成趣。尝见无臂而口叼若高捉管者，亦有捻管法。此略分寸，不可强求。当顺乎自然，不可固步。传献之以所习示父，羲之点大成太，令示其母。母赞乎太，尤嘉其点，献何其羞也，不复自矜。噫，一点自可木秀于林！又传，“天下第一关为盗书”，后所盗唯差“一”，遂广征天下，应者无数，无可配者。有磨刀者，闲来以浸石之布于地习书，唯书“一”。日久，“一”字之功深不可测。令征，纳耳。一笔之神，可有幡悟！羲之之“八”，合可成“一”。苏轼之“九”，若女跪舞。一契之并，未有可代。二笔之交，绝无相配。吾尝观画，观夫落款，已知其赝。造者虽极尽仿画，款识笔力，终有所匮。羲之兰亭，真迹不复寻焉，唯冯承素临本称下真迹一等。何哉？用笔也。观夫承本，若巾飘带舞，如行云流水，而余皆神似。董华亭临作，用笔为己，结字似王。更如定武石刻，徒见其骨，未现其肤。夫一人之作，用笔不同，其品殊也。观羲之它作，少见如兰亭笔法，或曰此乃冯承素为之耶？果如此，更见用笔之神韵也。夫用笔，真大不同也。张芝草圣，羲之继之。张芝之“复”，连络圆滑，及至羲之，竖勾折叉。形方笔削，离合有别，风骨迥异。观羲之草书，多方笔，于圆润中加以方正，在流媚间施以劲挺，独成晋格。夫永字有八法，行草则万变。右军内擫，万毫骨绝。大令外拓，一笔筋胜。襄阳八面，沉策逸啄，反点蟹爪。苏公若横刀立马，戏如石下之蛤。庭坚似提枪摇桨，笑称枯枝挂蛇。吾尝兴叹，仅此毫厘，竟有五岳之高，四海之深！若夫姨母雁意，平复草涩，伯远弯月，梦奠斧劈，祭侄枯藤，票骑峻峭，寒切回婉，黄州湿苇，伯充血颜，土母淡直，文赋杂糅，晴和中规者，叹为观止。而钟张旭素，郝庾王谢，颜柳欧赵，苏黄米薛，真得笔者也。 夫代有美人而出，美人俱美，各有其姿。字若人也，用笔之美亦无穷，当继往开来。用笔若貌，结字如身，未尝见貌丑能称之为美者。或言气韵为先，夫身姿卓越而其貌逊色，终有所憾。予尝久而观贴，沉沦丝缕，浸淫使转。惊于照人之墨，叹乎点睛之笔。夫中者，笔之所趋，锋背其向，若拖枪而逃。侧者，笔之所向，锋横其往，若挥刀而削。藏者，敛其锋芒，当以锋尖屈折。所谓欲跳先蹲，欲击先缩。时提顿按捺，挑逗拖曳。忽盘桓奔转，争挫摇掷。或随波逐流，疾驶骤停。似夫蜻蜓点水，鹰望鹏逝，藕断丝连，情思顾盼，雁阵狼行，悬崖勒马。至若勒画描刷之说，实各家之法。世传苏米相会，久慕有时，雄笔一展，琳琅不绝，飞墨百纸。何其壮哉！夫湖州之章，皆是米势。昆阳之篇，仿佛苏意。何哉？用笔不同。仅以款识，慎当甄别。长丰归去，吾亦疑之。初弄笔墨，毛刺墨手，笔漂墨浮，惺忪睡眼，泥泞蒸饼。夫笔自有性，当顺其质，光其长，不可强逆。大小相适，颜容方备。吾尝整日而书，至末方舒。屋漏折扠，印泥锥沙，卧蚕壁坼，似有所悟。心存轮廓，临时而变，即兴而书，绝无做作。滴水之间，枯润殊异。墨浓砚洁，窗明几净，纸绵无声，下笔无滞，可得笔墨之趣矣。笔失其尖，肥散不聚，始知笔老，不可复用。夫尺牍之作，常以传世。何哉？一尺之内，尽收眼底，二厘之际，得心应手。又从容布局，玲珑剔透。习书，当以用笔为功，非十年不能磨一剑耳！帖宜观笔，碑宜领神。夫代虽千年，然人生有涯。古人穷毕生而为一事，今我偶闲暇而玩数好。闻笔冢砚臼，墨池纸蕉者，当惭形秽。夫动辄云承二王，言必称出宋意者，何骄意得。吾常放大观夫用笔，非此不能悟彻挥运之理，提顿之方。所习之作，务必存录，亟后观之，病笔一目。亦可偶见佳字，或感于出乎无意，入于有规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