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旅怀
蒋振惠/广东
闻名世界南都市,未觉曾经是小村。
幸福人生来不易,须思前辈拓荒恩。
夜阑人静,深圳湾的灯火浮漾于水面,像撒了一海的金屑。都市的喧嚣沉入暗处,只余下远处楼宇轮廓的无声合唱。这时翻开那首《深圳旅怀》:“闻名世界南都市,未觉曾经是小村”,短短十四个字,如一把钥匙,骤然开启了一座城市层层叠叠折叠起来的光阴。
这小村之“小”,绝非仅指物理空间,它是记忆里低矮的渔寮、蜿蜒的蚝田,是咸水歌谣回荡的滩涂与滩涂上谋生的人们。深圳这“南都”的巨大骨骼,却正由这“小村”的肌血中拔节而出。诗里“未觉”二字用得极妙,它道破了一重城市精神困境:速度的追逐,在推土机轰鸣中,常使人忘却了来路。一座城在急速生长的眩晕里,倘若失却了记忆的根须,即使高楼林立,也终不过是一座悬浮于历史虚空的海市蜃楼。
深圳的崛起,实是一部在荒芜之上以青春与汗水写就的史诗。诗中“幸福人生来不易”的慨叹,其重量便在于它直指无数无名拓荒者的背影:当年那些赤脚踩过滚烫滩涂、栖身简陋铁皮棚户的创业者,那些在“三天一层楼”神话中挥汗如雨的建设者……今日华强北流淌的电子脉动、深南大道如织的车流,皆非凭空而来,而是无数肩膀默默扛起的繁华。没有他们的血汗浇灌,再好的蓝图也只是纸上的幻影,再宏大的城市亦不过是空中的楼阁。
于是,“须思前辈拓荒恩”便如黄钟大吕,成为全诗之眼。这“思”字,在钢筋水泥的冰冷秩序中,为城市注入温热的血液。深圳精神中“敢闯敢试”的勇毅,本就源于对改变命运的热切渴望;而这勇毅的根系,必须深植于对来路艰辛的清醒认知与对拓荒者的虔敬怀念之中。
城市记忆的保存,须经刻意的守护与精心的复现。白石洲、南头古城这些尚存于高楼夹缝中的旧村落,便如时间琥珀,虽其貌不扬,却凝固着城市基因图谱。当科技园的白领匆匆走过,可有谁俯身倾听过脚下土地深处渔舟唱晚的余韵?深圳博物馆里锈迹斑斑的垦荒犁耙、移民广场上镌刻着万千来深建设者姓名的“闯”雕塑……它们无声矗立,既是对“未觉”的抵抗,也是对“须思”的具象诠释。
现代城市在空间上不断扩张,而精神上却往往面临历史维度的塌缩。深圳由“小村”至“南都”的蜕变,是压缩时间的奇迹。我们更需一种清醒的自觉:在追逐未来光亮的途中,时时回望那个起点处的“小村”——它非但未曾消失,反而以另一种形式,沉淀于城市的每一寸肌理,成为支撑我们不断向上的力量之基。
当深夜的深圳湾依然浮动着点点灯火,我仿佛看见光晕交织出无数身影:滩涂上弯腰劳作的渔民,脚手架上挥汗如雨的建筑工人,实验室里凝神钻研的工程师……正是这些名字被时代大潮冲淡的普通人,用血肉之躯完成了从咸水谣到摩天轮的壮阔迁徙。
《深圳旅怀》如一座朴素纪念碑,提醒我们:城市非但由砖石构成,更是由记忆、牺牲与感恩层层累积的精神圣殿。当我们在摩天楼的玻璃幕墙上瞥见自己身影,请别忘了——那光洁的表面之下,始终沉潜着无数咸涩的汗滴、嘹亮的渔歌,以及大地深处,那声永不消逝的深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