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雷海基

清代赵翼感叹：“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论诗》）李白、杜甫，一个诗仙，一个诗圣，无数人敬仰，他们的诗流传既广泛又久远。赵翼为什么还说至今已不新鲜？我认真读了历代诗，与赵翼有一样的感觉。我举例来说。

为方便论述，选同一题材不同朝代的诗，通过题材标志性关键词来比较。就选军旅诗。标志性词是军语，为简便实用，只选取军用名词

《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关键词“戈”“矛”“戟”“甲”“兵”。

《九歌·国殇》有句：“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关键词“剑”“弓”“戈”“甲”“兵”“士”“刃”“马”“阵”“鼓”“矢”“敌”。

东汉·崔驷《安丰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关键词“戎马”“金鼓”“士”“甲”“戟”“弩”。
    唐代·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三》：“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关键词“骑”“弓”“刀”。

宋代·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关键词“剑”“营”“沙场”“兵”“弓”“马”。
   元代·范老五《绝句》：“横槊江山恰几秋，三军虎气气呑牛。男儿未了功名债，羞听人间说武侯。”关键词“槊”“军”“功”“武侯”。
   明代·戚继光《马上作》：“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关键词“马”“戈”。
   清末·徐锡麟《出塞》：“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关键词“军”“大刀”“胡奴”“沙场”“马”。

以上诗例比较分析可以看出：

一、数千年间军旅诗的关键词高度一致。

二、无论何种体式，军旅诗关键词高度一致。诗经，楚辞，汉乐府，近体诗，宋词，元曲，虽然体式各有区别，但语言大同小异。

辛弃疾这首词，虽然从诗进化到词，体式变了，但语言文字，内容没有变化。从语言文字和内容上说，军旅诗与词没有大的变化。

三、从语感、语境、意象三个方面比较一下：

语感，从诗经到清代末，军旅诗的语言感觉都一样，标志性关键词都是那么一些。读来不免有相似感。

语境。数千年旧军旅诗的语境，由于标志性词，也就是军语大致相同，构建的语境大致相同。如东汉崔泗诗军语:马、鼓、士、甲、戟、弓。唐代卢纶诗:单于、骑、弓、刀。宋代辛弃疾词:剑、营、塞、沙场、兵、马、弓。三首诗相同的词有马、弓、刀（剑戟）。卢纶诗四个军语三个被另两诗重复。崔诗六个军语被辛词重复五个，只有“鼓”没重复。三首诗军语构建的语境相似度很强。
   意象，是由景象描写营造的有意涵的画面感。数千年来的旧军旅诗诗营造的意象大同小异。如卢纶诗，描绘的月黑风高，大雪纷飞的夜里，一队骑兵，挥舞军刀，挽着长弓，策马飞奔，追击逃窜的单于带领的大军。
  辛弃疾《破阵子》词描绘的沙场景象:在响彻连营的号角声中，士兵骑着快马，挽弓搭箭，在沙场上长驱八百里追杀敌兵。
   两个画面，一个实战，一个演习，但都是骑快马，挥长刀，挽强弓，长距离追击敌兵。场景十分相似。表现的都是军队的英勇强悍，奋勇杀敌，誓死卫国的精神。

这种状况的产生缘由用老语言写老生活，清代（包括清代）之前中国数千年是农业社会，诗人生活在农业文明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方式没有变化，物质生活、文化生活也没有变化。诗是反映社会生活的，诗的语言、内容也就没有大的变化，虽然诗有体式的变化，由诗经到楚辞、汉乐府，再到近体诗、宋词、元曲，只不过是文字多少和排列组合的变化，不过是技术性的，表层的变化，语言和内容并没大变化。读的语感就会不新鲜。

明、清两代数百年间，诗界为什么不断出现复古派与创新派相争？结果，复古派没有前途，创新派没有成就，原因就在大家不满现状，却又都用老语言写老生活，不可能脱离阵旧感，写不出新鲜感。社会环境把他们都禁固了。

以上诗例说明，赵翼不觉新鲜的感觉是真实的。与李白、辛弃疾、戚继光同样生活在农业社会的赵翼都看不下去了，何况我们生活在工业社会信息化、智能化时代的人呢，诗再不创新，不与时俱进，不仅没有新鲜感，还会被社会和人民大众抛弃。所幸，当代出现了用新语言写新生活的新格律诗，有了新鲜感十足的当代新格律诗，没有赵翼这样的遗憾。

2024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