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求诗文意境之美 先看字句锤炼之功
筇 竹
好诗文都是作者字酙句酌,千锤百炼而成。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道出文采于传播之要。而文采之生,端在字句之推敲修饰。
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更是清晰明了地揭示出每篇诗文的字、句和篇章的关系,说“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意谓字句精当乃篇章生辉之根本,犹振本而末从(摇动树根,树梢就跟着振动)。
试读何良厚先生这首《读抗日家书》:
大别无忘决死呼,何堪焦土走狼狐。
萦牵心底家和国,叱咤军前胆与躯。
一息犹存忠魄烈,片言足令贼魂虚。
倭奴未解亡师秘,胸有长城不可逾。
这首七言律诗写诗人读《抗日家书》的感想,全篇情感激越,气韵雄浑,生动地再现了抗日志士以身报国的坚强信念与家国情怀。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然则,这种艺术震撼力是怎样产生的呢?
我们且披辞入情,按其表现思想内容的结构层次层层解析:全诗四联八句,前三联抒写对《抗日家书》的整体感受和评价,尾联议论作结,“胸有长城不可逾”点明诗眼,抒发对“家书”作者无限景仰,对抗战力量无比自信的激动情怀。全诗几乎全用白描直叙,辅以议论抒怀,不用一个华丽词藻、一个古奥字眼、一个历史典故,却蕴含着巨大的震撼力和感召力。诵读之间,只觉意象鲜明,情感喷薄,字字如画,墨彩飞动,正合《文心雕龙·练字》篇中所赞“声画昭情,墨彩腾奋”之境。
且看《读抗日家书》一诗中的炼字琢句之功。
首联“大别无忘决死呼,何堪焦土走狼狐”总起全篇。“大别”者,长别、难期再会之别也。开笔突兀而起,肇起不凡之意,交代“家书”之由,乃是因“焦土走狼狐”而“决死”一“呼”。
“决”字下笔千钧,力透纸背,饱含“决绝”之意。“决死呼”,体现出为国死战的决心,大有屈原《国殇》“出不入兮往不反”的悲壮。“呼”为韵脚,直接点明“家书”既是诀别时的呐喊,更是对家人、对同志的勉励与嘱托。
“何堪焦土走狼狐”叙“决死呼”之缘起,抒发对日寇侵略而致战火纷飞之恨。“何堪”即“哪堪”,反问句式加重语气,即无法忍受之意。“焦土”一词更显民族危亡之叹;而“狼狐”之喻,极为形象鲜明地点出侵略者的凶残狡猾,及其非人道的兽性。“走”字则精准描绘出敌人横行“焦土”、凶残肆虐如狼奔豕突,又隐含着对侵略者的鄙视与愤恨。
颔联“萦牵心底家和国,叱咤军前胆与躯”,及颈联“一息犹存忠魄烈,片言足令贼魂虚”,紧承首联,抒写诗人阅读《抗日家书》的深挚感慨。
“萦牵”者,“心底”对家国魂牵梦萦之态也。承上续写“决死呼”之由(前写“恨”,此写“爱”)。
“叱咤”二字如惊雷炸响,生动刻画出抗日将士浴血战场的声威与气魄。“叱”、怒斥也,“咤”、怒吼也,二字一出,生动传神,威震敌胆的呼喝之声跃然纸上。
颈联“忠魄烈”正面写抗日志士之忠肝义胆。“烈”字将精神力量具象化为熊熊之火,彰显出抗战英雄胆气之壮丽。
“贼魂虚”反面写敌人外强中干的本质。“虚”字传神地描绘出敌人面对抗日战士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所产生的恐惧与怯懦,与“烈”形成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颔联正对(“心底家国”,对“军前胆躯”),深刻精警而情感深沉;颈联反对(“忠魄烈”对“贼魂虚”),凝炼工稳而对比强烈。
颔、颈两联虽如白描直叙,然其所蕴之力、所生之象,直“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与逸韵俱发(就象宋人绘画,吴人铸剑那样雕镂刻画,骈俪之句与辞采之光共同闪耀,对偶之意与逸动之韵同时显扬——《文心雕龙●丽辞》篇”)。于质朴中见绚烂。诵读之间,只觉“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珮(如并蒂之花光彩鲜明,似明净之镜照物成双。双璧温润,流光溢采,就像佩玉在身,铮然和鸣——《文心雕龙·丽辞》)”。极大地彰显了诗的形式和意蕴之美,增强了诗的抒写表达之力。
再看尾联,“倭奴未解亡师秘,胸有长城不可逾”转而议论抒怀,点明诗眼,深化主题。
“长城”乃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此处指承载抗日力量的文化符号,是抗战志士胜利的坚定信念,和不怕牺牲的精神力量。“逾”为“越过”之意,前缀“不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而对这些,敌人是无法理解的。“倭奴未解亡师秘”,既承前文对“走狼狐”的蔑视之意,又为结句升华主题设下悬念,豪迈雄浑之中,不失揶揄幽默,增强诗意的跌宕起伏之境。
“胸有长城不可逾”为点睛之笔,乃全篇诗眼所在。既总括前文“大别”“决死呼”、“叱咤军前”、以及“一息”“烈”“忠魄”,“片言”“虚”“贼魂”的精神基石,又点明克敌制胜之潜能,抒发诗人对家书作者无限崇敬和高度赞誉之情,将全诗悲壮激越的情感,凝聚为一种坚定、自信、充满力量的精神宣言。
《文心雕龙●章句》篇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可见,字句是诗文的根基,需精心雕琢,精确安排。作者深谙此道,凡有吟诵必效杜工部之“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读抗日家书》正是通过精准传神的炼字(如“决”、“走”、“叱咤”、“烈”、“虚”、“逾”),形成词意、句式的工整对仗,加上意蕴深厚、感情浓烈的铺叙和议论,才生动形象地体现出《抗日家书》的家国情怀、英雄气概和精神力量,成为一曲字句铿锵、气韵沉雄,抒写民族气节和抗战精神的深情颂歌。
2025年6月28日于银城筇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