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运交移峰叠嶂 质文代变笔生花
——从罗智斌先生《高铁返湘》看诗词艺术的时代魅力
筇 竹
尝闻盛唐诗高峰巍然难越,余亦曾深以为然。可近晌读过罗智斌先生《高铁返湘》等当代诸多优秀作品之后,又深切反思,更深刻感悟到时代更迭赋予诗词之新境。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盖文学艺术之演进,无不随特定历史时期之社会政治经济生态而迁流嬗变。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时序》)”。是以每一时代之杰构,必能彰显其独特、粲然之时代光华。
试观《高铁返湘》其诗——
玉龙呼啸出幽燕,越野钻山过大川。
窗外万般皆一瞬,手中半卷已千年。
时将世事观苍狗,自信神州有洞天。
读罢秋风今又是,潇湘灯火到车前。
诗人取七律之宏阔框架,起笔即以高铁风驰电掣之态振起全篇,匠心独运地将“玉龙”(高铁,科技符号)、“半卷书”(文化符号)、“秋风今又是”(政治/时代符号)、“车前灯火”(生活符号)等意象熔于一炉,赋予传统诗体以鲜活的时代之魂。“玉龙”喻指高铁,“呼啸”状其声威,“越野钻山过大川”则显其驰骋飞越之能。不仅摹写当代科技伟力之日新,亦暗含对壮丽河山之礼赞。
全诗情感脉络层层递进:首联激荡于旅程发轫之壮阔,颔联沉潜于速度激荡下的阅读与时空冥想,颈联升华至洞察世事、心系家国之宏大境界,尾联则归于灯火可亲之现实感奋。字字句句承载着诗人对历史嬗变的深刻思考、对建没成就的热情讴歌,以及对祖国未来的美好憧憬。饱含激情,而又扣人心弦。堪称当代语境下传统诗之“通变”典范。
当前,中华文明经过五千年历史积淀和传承发展,正处于伟大复兴的历史节点。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的发展正高速超越历史,颉颃奋飞于时代前列。伟大时代必将造就伟大诗词。这样的时代,“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的优秀诗人们,正好“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凭情感和意气继承传统、适应革新,铸文采如白虹贯日,纵彩笔若凤凰奋飞——《文心雕龙●通变》)。《高铁返湘》这样的杰出诗章自然应运而生了。
盛唐诗的题材和风格是多元的,一首《高铁返湘》自然不好与其整体相类比。且拿同样以行旅途中观感为题材的王湾《次北固山下》作比。王湾诗曰: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唐开元盛世之初,王湾初中进士。入仕之前南下宦游,乘舟沿长江由楚入吴,途经镇江北固山之际,写下这首脍炙人口的盛唐名篇。全诗以精纯的五律体式、以清雅笔调记述舟行所见所感,以浑融的自然意象,铸就一幅映照盛唐气象的舟行画卷。其情思哲理发乎自然,归于深婉,而又气象恢宏、哲思隽永,历来被誉为盛唐五律之巅峰。
《高铁返湘》聚焦于现代高铁旅途之所见所思,感怀历史时空、抒发新时代之家国自信。《次北固山下》则铺写古代舟行旅途的壮阔景观,体现自然哲理与人生感悟。二者均以旅途为背景,展示时空变迁下的心灵触动,以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彰显各自的时代文明。
首先,诗中所选意象都帶有各自时代的鲜明印记。《高铁返湘》中的野、山、川、窗外万般、灯火、车前等自然物象,都与“玉龙呼啸”相关联,而构建“返湘”旅途高速飞驰的壮阔图景,彰显的是建立在科技基础上的现代文明。传统意象中,“玉龙”一般喻冰雪、宝剑,此处翻然出新,以之喻高铁。“玉龙呼啸出幽燕,越野钻山过大川”是现代行旅观感,通过飞速的移动视角引发时空思考。
《次北固山下》中的客路、青山、舟、水、潮、岸、风、帆、海日、夜等自然物象,都是舟行途中诗人目见耳闻,触手可及的自然景观,展示出农耕文明的鲜明特色。“客路青山外,舟行绿水前”勾勒的是水上宦游之旅,引发的是自然物态之思。
其次,在旅途景观的哲思深度上,也各具时代烙印。“窗外万般皆一瞬,手中半卷已千年”。高铁飞驰之态,自然引起时空压缩之感,而生历史永恒与眼前瞬息的辩证之思。乘车、览景、观书之哲思,含蓄婉转地浓缩于一联,引发读者无限的遐想。实乃神来之笔。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舟行夜尽,日升春晓;年关交替,羁旅在途。而愁思中怀有希望,自信时间更替、天然正道不可阻挡,此去前途一片光明。哲思之深,炼句之精皆达极致。难怪当年宰相张说将其题写于政事堂上,并“令为楷式”。可是,与《高铁返湘》虽同为触景生情,这“景”却有千年之别。
其三、在情感寄托手法上,二者也各具特点。“时将世事观苍狗”,化用杜甫《可叹》诗中“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之典,喻指世事翻覆、沧桑变幻之无常,展现出当代诗人立足高速时代,回望历史长河的深邃洞察与旷达襟怀。“自信神州有洞天”,则巧妙化用道家“福地洞天”意象,代指当下城乡繁荣富庶、国泰民安之盛世图景,喷薄而出的是对华夏中兴伟业的坚定信念与磅礴豪情。
王湾“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以壮阔恢弘之自然景象,既隐含对大唐盛世海晏河清、政通人和的由衷礼赞,又寄寓自身宦海“风正帆悬”的殷切期许。情感抒发含蓄蕴藉,尽显盛唐士子心忧天下、积极进取的开阔气象与从容气度。二者情感皆昂扬向上,然一者直抒胸臆,激荡着新时代的豪迈强音;一者寓情于景,流淌着盛唐的雍容自信。时代烙印,判然分明。
其四、《高铁返湘》“读罢秋风今又是”,承“手中半卷”之阅读意象而来,化用毛主席《浪淘沙·北戴河》“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词意,既表时代巨变(“秋风”相似,而“人间”换了“高铁时代”),又示历史传承。“潇湘灯火到车前”,则以极具现代生活气息的“车前灯火”,瞬时点染出归家的温暖、与故土的亲切。一扫古典诗词常见的羁旅愁思,将归乡之情升华为对家乡热土、对崭新时代的无限热爱与由衷赞美,意境深沉而余韵悠长。
《次北固山下》结于“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诗意紧扣宦游行旅之景,承续“海日”“江春”时光交替之感,借“雁足传书”之传统意象,婉转道出思乡怀亲之愁,折射出古代舟行羁旅、音书难达的现实困境。相较之下,《高铁返湘》以家国大爱统摄个人归情,境界更为宏阔。高下之别,时代使然。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文心雕龙·通变》)”。《高铁返湘》与《次北固山下》,皆谨守近体诗之格律圭臬,以严谨的声韵节奏、工稳的对仗形式、恰切的用典技艺,以及清晰的起承转合章法,抒写行旅感怀,同频共振于各自的时代脉搏。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文心雕龙·通变》)。”正因历代才俊深谙“通变”之道,中华诗词方能生生不息,历千祀而弥新。观乎《高铁返湘》等植根时代沃土、汲古开新的杰出篇章,其蓬勃涌现,正是此道未绝、其业日新的生动体现与有力确证。
然则,当代诗词能否重达盛唐巅峰?
盛唐气象之形成,乃特定历史条件下政治开明、经济繁荣、文化昌盛、民族自信等多重因素高度耦合、共相交融的独特产物,有其不可复制性。现代文明形态、传播方式,乃至诗歌的社会功能,皆已深刻转型。传统诗词虽作为一种高雅精粹的艺术形式与文化标识而存在,如求在整体规模与社会影响力上重现“盛唐”气象,则诚非现实。然而,如《高铁返湘》这般,以深厚的古典诗学修养为根基,以敏锐的时代触觉捕捉新声,以精妙的诗艺展现新境,真切传达新时代精神气象与民族自信的优秀作品,其本身即是一种崭新的精神高峰。她不仅昭示着传统诗强大的生命力、与卓越的表现力,还具有不朽的艺术感召力。足以令我们在民族复兴的壮阔征程中,获得深沉的文化滋养与坚定的文化自信。其价值,不在于“逾越”往圣,而在于无愧时代,启迪未来。
2025年7月28日于银城筇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