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秀文辞堪写意 三重境界足为诗
——咏物诗之造境初探
筇 竹
儿时初读郑燮《竹石》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便觉其所咏之竹微妙微肖,且特立独行,即爱而成诵。年岁渐长,更悟其中托物言志之深意,乃铭之座右,以为警策。然于诗人如何将此“志”巧妙“托”入诗中,却未能深究。近读郑人先生《枫叶》诗,不觉引发对咏物诗意境营造之深思。
其诗云:“一生从未附荣华,绿遍千山少客夸。纵使经霜颜色变,大红亦不自称花。”
若言《竹石》所托之志,乃处逆境时之坚韧自信与操守;则《枫叶》所寓,则是历尽风霜臻于绚烂后之谦抑自励。读之若逢知己:昔赖《竹石》砺志,今得《枫叶》养心;人生有此双璧相伴,幸何如哉!咏物诗托物言志之功用,于斯可见矣。
然则,此等之“志”,究以何法“托”入此等之诗境?遂求索于典籍,幸得刘勰“隐秀”之论、王昌龄“三境”之说启我迷津。兹将浅见缕述于次,以就教于方家。
咏物诗之托物言志,首在所选之“物”入诗人之眼,动诗人之心。如《文心雕龙·物色》所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于是乎,如《竹石》之“青山”、“破岩”、“风”,《枫叶》之“荣华”、“千山绿”、“霜”、“大红”、“花”诸般物象,纷然呈现于诗人胸次,“物境”由此形成。
“物境”之中,诗人心志与物象特质互相激荡,遂生咏叹之兴。继而“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此即诗人将主观情志熔铸于物象,令其升华为承载情思之“意象”。《竹石》之竹,遂不止于“咬定青山”、“立根破岩”之形,更蕴安贫乐道、百折不挠之魂;《枫叶》之叶,亦超乎“不附荣华”、“绿遍千山”、“经霜变红”之态,而深藏淡泊奉献、砺志蜕变、功成不居之德。诗之“复意”(多重意旨)便由此而生。《隐秀》篇曰:“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诗旨隐于言内,韵味溢于文外,如潜流奔涌。
然欲成“托物言志”之功,徒有情志投射于物象之“隐”,犹为未足。“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秀》)”。有“隐”之深厚寄托,更需“秀”之妙句警策点睛:《竹石》结以“任尔东西南北风”,竹之刚毅卓绝,便沛然莫御;《枫叶》终以“大红亦不自称花”,叶之谦光自守,即粲然生辉。隐处蓄势待发,秀处一锤定音。至此,咏物诗托物言志之“意境”,乃浑然天成。
综前所述,“物境”重在对物象之观照摹写,“情境”重在情感之融注寄托,“意境”则超然于具象情感之上,“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乃得其真矣”(王昌龄《诗格》)。由托物之含蓄蕴藉(隐),至篇中卓然警策(秀),读之则“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隐秀》),而臻于“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严羽《沧浪诗话》)”之化境,终得“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谛。《竹石》之“任尔”句,《枫叶》之“大红”句,皆以秀句彰显意境之哲思,诚乃“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隐秀》)者也。
由是观之,可见咏物诗之鲜明特色。兹以郑人先生《枫叶》为例,析其造境之妙:
其一,化物为人,诗品映人品。全诗赋枫叶以高格:“不附荣华”见其清介,“绿遍千山”显其默默奉献,“经霜更艳”喻其砥砺升华,“大红不自称花”彰其功成弗居、谦抑自持之德。物性人格,交融无间。
其二,隐秀相生,清雅蕴藉。 遣词造句,流转自如。寓意于内是为“隐”(文外重旨),令诗境层深隽永,衍生“象外之象”;字面警策是为“秀”(篇中独拔),尤以“大红亦不自称花”为意境之“眼”,昭明主旨,画龙点睛。隐秀交融,故能含蓄而不晦涩,深刻而显清新。
其三,哲思隽远,境生象外。比兴贯穿,张力充盈。绿叶(“绿遍千山”)与红枫(“大红”)之色彩对比,荣枯形态(经霜前后境遇迥异而本心不移)之变迁映照,“似花”与“拒称花”之名实反差,皆匠心独运。短短四句,叙事(首联)、转折(三句)、哲思升华(结句)一气呵成。结句戛然留白,余韵袅袅,引人深思“至美不矜”之理。
《枫叶》、《竹石》之属,多顺“物”之本性生发人格之思以言志。然立意贵新,亦有反其道而行的。如罗隐《雪》:“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此诗打破“瑞雪兆丰年”之陈言,直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社会矛盾,志在社稷苍生,疾呼“为瑞不宜多”。将雪“瑞”之名与社会不公之实捆绑,托物以讽,开批判现实主义咏物之先河,立意之新,振聋发聩。
所以,咏物诗托物言志,法度固有迹可循,然立意求新之妙,终在诗家之慧心。
2025年7月16日夜于银城筇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