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以《文心雕龙》的相关理论解析
丁丽萍诗词的体性(风格)与风骨
筇 竹
丁丽萍的诗词,读来清新晓畅,品之风清骨峻,就如她的人一样秀外慧中。且读读她的以下篇章——
中秋寄打工人(以下简称《打工人》)
明月应时圆,乡心焉以寄。
人羁漂泊中,爱隐尘烟里。
孤旅问何如,断鸿归未已。
今宵我亦同,感此伤秋意。
卜算子·中秋寄远(以下简称《中秋》)
儿在陇之西,娘在江之左。月在天心不肯圆,还向云中躲。 梦也未曾休,梦也无从锁。只问风儿向哪边,吹着亲亲么?
卜算子·保安何桂钦(以下简称《保安》)
丙申冬,桃江六旬保安为救车祸受困者不幸殉身,感而赋之。
非是为声名,非是人如铁。只是临危不顾身,凭那心肠热。
记住这冬天,记住风呜咽。记住梅间一抹红,犹带殷殷血。
卜算子·摘花人祭(以下简称《摘花人》)
白露前二日,闻某地一群讨生活的摘花人因车祸罹难,哀而纪之。
非羡满园妍,非是闲来赏。只为心中那个人,活出花模样。 寒夜露何深,寒夜情何怅?寒夜无栖多少魂,缥缈山坡上。
临江仙·春风(以下简称《春风》)
一拂人间千万里,来时总欲倾城。江南江北递春声。敲门催万户,早早备耘耕。 吹得家山新绿涨,偏偏不解人情。任伊风里说离程。乡愁今应似,春草又横生。
浣溪沙·访狮子坝大叶茶基地(以下简称《大叶茶》)
不负云山作近邻,拓开荒岭早争春。连绵百亩叶初新。 绿到心尖凉夏夜,香余指上染春痕。生生醉了采茶人。
南歌子·也题墙边玫瑰(以下简称《玫瑰》)
棘手缘多刺,临风不乱怀。几时寻得一隅开。偏是有人追着暗香来。 相对何消语,相怜莫许哀。此情休与世人猜,莫问几多风雨近楼台。
鹧鸪天·飞水岩初夏即景(以下简称《飞水岩》)
路接云峰云似舟,石门开处鸟声稠。花黄独向溪边俏,泉白争从壁上流。 舒翠袖,转明眸,村姑巧手秀温柔。擂茶香溢青山外,不信春风不肯留。
说这些诗词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应不为过。
现试以刘勰《文心雕龙》有关作品“风格”(体性)和“风骨”的理论加以解析,以期对学诗写诗有所裨益。
《文心雕龙·体性》篇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就是说,作品风格,是指作家、诗人内在“性情”在其诗文作品中的外在体现。即“文如其人”。《体性》篇又说 “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强调文章风格由作者的才能、气质、学识、习染共同塑造,如同人脸各不相同,作品也必然打上创作者个性的烙印,而形成各自的风格(体性)。
然则,丁丽萍诗词是什么风格呢?
一从其生动形象的文采看其才情、天赋(才):读其诗文,只觉才华横溢,下笔如神。如《中秋》“月在天心不肯圆,还向云中躲”、“只问风儿向哪边,吹着亲亲么”,语言灵动不失质朴;《大叶茶》中“不负云山作近邻”以人格化手笔写茶园地处高峻云山,形象逼真,而又亲切感人;“绿到心尖凉夏夜,香余指上染春痕”用白描勾勒采茶人欢愉画面,用词精确,构思新颖,显示出其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二从温婉深沉的悲悯情感,看其气质、禀赋(气):如《摘花人》中“只为心中那个人,活出花模样”之句写底层劳动者生存追求的无奈,《保安》中“记住这冬天,记住风呜咽。记住梅间一抹红,犹带殷殷血”写对见义勇为者的追挽,都显示出对社会底层的关怀,却悲而不颓,哀中蕴力,交织着柔韧温情。
三从叙事修辞的方式看其学识、修养(学):其作品善于化用传统意象,却赋予新意。如《春风》中的“乡愁”,《打工人》中的“孤旅”、“断鸿”等。且词牌、用韵选用精当。如《卜算子》的短促节奏强化悲悯,《临江仙》的舒缓节奏渲染和谐深沉,无不体现其传统诗词的深厚学养。
四从行文习惯和情感倾向,看其习染、熏陶(习):读其诗词,处处感受到对乐府诗写实传统的继承,如《打工人》写“乡心”“焉以寄”、“孤旅问何如”等,尽显对民生和社会边缘群体的情怀。还有如《中秋》“只问风儿向哪边,吹着亲亲么”等,遣词造句深受民间语言影响,避免生僻用典,显示出贴近生活的平易亲切习性。
刘勰认为“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文心雕龙·体性》),这四者的复杂组合决定了作家独特的个性(“情性所铄,陶染所凝”),进而决定了作品的独特风貌(“体”)。并据此归纳了八种基本类型的文章风貌:典雅(取法经典,庄重雅正)、远奥(旨意深远,文辞玄妙)、精约(字句精炼,剖析入微)、显附(说理清晰,明白晓畅)、繁缛(辞采丰富,铺陈华美)、壮丽(议论宏伟,文采卓绝)、新奇(语言鲜活,新颖出奇)、轻靡(内容浮浅,文辞绮靡)。
作品在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上表现出来的独特而稳定的整体风貌,即风格。
由上文所述丁丽萍诗词所显示的“才、气、学、习”四方面特征,其作品风格(体性)可归纳为:清新晓畅(显附),而不失温婉深沉,凝练质朴(精约),而不失明快新奇。反映出其独特的思想气质、审美情趣、和艺术追求。
是否有了独特风格,就可以认定为好诗词?未必。有独特风格,只是可能赋予了“好诗词”必具的文采。要确定其为好诗词,还须具有能足以彰显其风格文采的“风骨”。
何谓“风骨”?“风骨”是刘勰提出的文学创作的最高美学理想,强调文章必须兼具充沛感人的思想情感(风),和坚实有力的内容与结构(骨),达到一种刚健清新、明朗有力、文质彬彬的境界。是文章内在生命力和精神气骨的体现。
“风骨”包含“风”“骨”两个维度。其“风”的核心内涵,是指文章中所蕴含的、充沛而真挚的思想感情,及其所产生的感染力、感动力;其“骨” 的核心内涵,指文章所表达的坚实思想内容(事义、义理),以及支撑这些内容的精炼、准确、有力、条理清晰的语言结构。
《文心雕龙●风骨》篇说:“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意思是说:如果诗词文章只有华丽的辞藻(丰藻克赡)而缺乏内在的精神气骨和刚健力量(风骨不飞),那么它的文采也会黯淡(振采失鲜),它的声韵也会软弱(负声无力)。这样的文章徒有其表,缺乏感染力和生命力。因此,在创作时(缀虑裁篇),作者得养成和保持充沛的精神力量(务盈守气)。只有当文章内在的刚健之气(风骨)充实饱满(刚健既实)时,外在的文采才能真正焕发出新的、感人的光彩(辉光乃新)。风骨对于文章的作用,如同翅膀对于猛禽一样关键(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没有风骨,文章就像没有翅膀的鸟,无法“飞”起来(无法产生感动人的力量);有了强健的风骨,文章才能像展翅的雄鹰一样遒劲有力,翱翔于读者的心灵之上。
解析作品风骨,就是超越对作品外在语言形式、修辞手法、题材选择等表层风格特征,深入到作品内在的生命力、情感力量、思想深度和结构力度层面进行评价。看是否徒有华丽外表(采)而缺乏内在筋骨(风骨),是否情感浮泛(无风),是否思想空洞或结构松散(无骨)。有“风骨”的作品,其风格才显得厚重、有力、动人。
丁丽萍的诗词关注底层民生、饱含乡愁亲情,语言质朴却充满张力,正是彰显风骨论的绝佳样本。
首先看其作品的情感力量与感染力——“风”。从前述丁丽萍作品中,不难看出其所蕴含的、充沛而真挚的思想感情,及其所产生的化感力量。
一是真情贯注:如《中秋》以母子对话体泣血成篇,“梦也无从锁”道尽思念之痛;以“月躲云中”隐喻分离之状。《春风》写春风“不解人情”,发“乡愁”似“春草横生”之叹,显示出深刻的辩证思想。
二是教化力量:如写《保安》“心肠热”、《摘花人》“活出花模样”,歌颂平凡英雄、哀悯底层劳工,唤起良知共鸣(非是为声名,只是心肠热), 都饱含真情。这种情感根植于对普通人的体察,真挚而不虚浮,自然产生教化感染力量,引发广泛共鸣。
三是意气骏爽:写悲苦却不萎靡,发激情而不繁缛。如《春风》中的“乡愁今应似,春草又横生”,情由景生,以景抒情,饱含骏爽之气。
其次看 “骨”之刚健力(文辞刚正)。从其上述作品看,“骨”的构建更见功力:
一是“结言端直”:语言去浮华而求质实。如《打工者》中的“人羁漂泊中,爱隐尘烟里”,短短十字浓缩生存困境,语言端直有力。
二是“析辞必精”:如《保安》以“殷殷血”喻人性光辉,铸见义勇为的精神丰碑。《大叶茶》)“绿到心尖凉夏夜,香余指上染春痕。生生醉了采茶人”三句中“绿到”、“香余”、“醉了”的精巧炼字。
当代旧体诗常见辞藻堆砌,但她用“活出花模样”、“吹着亲亲么”等鲜活口语,收俗中见雅之效,与“典雅”风格异曲同工,反得“析辞必精”的真谛。就象刘勰赞《古诗十九首》“直而不野”,丁丽萍以其创作实践证明俚语亦可载道,显示出其语言的特殊“骨力”。
三是“义直不回”:如《春风》中的“不解人情”,实述“风里说离程”的“乡愁”。《玫瑰》中“相对何消语,相怜莫许哀”,直抒身处世俗社会中坚守本真、静待知己的淡泊和定力。
再次,看其“风骨相洽”的典范
《保安》词中“记住这冬天,记住风呜咽,记住梅间一抹红,犹带殷殷血”,三叠句如金石掷地。末句“殷殷血”以物象铸精神。其“风清”体现在真挚情感对牺牲者的深切礼赞,“骨峻” 则蕴含于语言的铁骨铮铮。
然则,其作品的风骨生成与风格有何关系呢?
根据《文心雕龙》有关作品“风格”(体性)和“风骨”的论述,和以上对丁丽萍作品的分析,可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 气质奠基风骨:作者悲悯深沉之气,和对社会生活的热情之火(风格特征),使作品自然承载厚重现实(风骨内容)。
二、精约显附之体强化骨力:不用繁缛修辞,以简笔直指本质(如“活出花模样”),文辞如刀刻斧凿。
三、 民间视角、现实题材激活新风骨:将打工者、保安、农妇等引入古典诗词,赋予“风骨”现实血肉,突破传统题材限制,锤炼出清峻悲怆的现代风骨。其核心在于:以赤子之心写底层血泪,情真意切如杜鹃啼血; 语言质朴如干枝,瘦硬如铁石,结构险峭如断崖,思想如烛光夜月,情感如迸发火苗。
其风格(体性)中的“精约”、“显附”特质,完美支撑起悲悯刚正的风骨境界,实现了刘勰“刚健既实,辉光乃新”的理想要求——在当代苦难题材书写中焕发出传统文论的生命力。
最打动人的,还有她处理悲剧题材的方式。如写摘花人罹难,上阕先铺陈劳动尊严(骨),下阕突然转入“缥缈山坡上”的苍凉(风),这种克制(欲扬先抑)的笔法反而彰显“骨峻”,使其生发出更大的情感冲击,真正达到“风清骨峻”的境界。这样风骨相生,情感浓度(风)与语言力度(骨)互相融合,铸成当代乐府诗史。
其山水田园诗则另有千秋。如《飞水岩》写擂茶飘香时断言“不信春风不肯留”这种带有倔强的欢快,《大叶茶》)写采茶人“绿到心尖凉夏夜,香余指上染春痕”的劳动愉悦,则是另一种“刚健既实”的生动表现。说明其作品风骨未必全关沉痛,生命的热忱同样能铸就峻爽之姿。风格诚非单一,风骨同样多彩。
2025年6月10日初稿于筇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