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心雕龙·知音》指引下读诗识“知音”
筇 竹
读诗词作品,如何作到与作者同频共振,充分理解其创作意图而产生心理共鸣,是我们所共同追求的。
然而,实现这一点绝非易事。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开篇所感叹:“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刘勰感叹之余,深入剖析了诸如“贱同思古”、“贵古贱今”(轻视当代而仰慕古代),以及“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对身边的人不予任用,却对远方的名声充满向往)等“文人相轻”的现象,认为是这些现象导致了知音难寻。于是,刘勰总结出了一套客观且科学的方法,用于解读诗文作品,成为文章知音。
其方法是,从六个观察点来阅读理解文章的思想内容:即一观位体(体裁及结构布局),二观置辞(遣词造句),三观通变(继承与创新),四观奇正(变通与常规),五观事义(用典),六观宫商(音韵节奏)。
解读共分五个步骤:一步“披辞”,即披阅文辞,把握作品外表形式(结合观置辞、观宫商);二步“入情”,即由表及里,体会作者情感与创作动机(结合观位体);所谓“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三步为“照理”,即洞察作品中所蕴含的事理(结合观事义),所谓“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四步为“见异”,发现剖析作品的艺术独创性(观通变、奇正);五步为“内怿”,通过前述四步,最终获得理性认知后的审美愉悦,与作品中所蕴含的作者情感和谐共振,成为“知音”。
每一件成功的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独运匠心构建出的一座艺术殿堂,可往往有不得其门而入之感。而刘勰的“五步”“六观”法,给我们提供了按中国传统诗学特有的审美范式打开这殿堂之门的密钥。
现将我试着按“五步”“六观”法鉴赏李荣华先生《祁连玉》的体会分享于下,且为引玉之砖。
首先,默诵披辞,通过观置辞、观宫商,了解其体裁形式、结构内容之全貌。
李荣华先生《祁连玉》诗曰——
雪沃祁连瑰宝多,风华百代仰嵯峨。
相如完璧争秦霸,萧史乘龙引凤和。
温润应知天造就,晶莹犹叹手雕磨。
人游玉苑心同洁,利禄如尘值几何!
通览全诗,可知这是一首托物抒怀的七言律诗。首联总起,为全篇宏旨:起句“雪沃祁连瑰宝多”,用雪山沃土铺垫玉的产地出身,开宏大气象;对句“仰嵯峨”双关山势与玉德,直奔玉德主题。
中二联承上,从历史典故和玉的外观特征铺写歌颂,对仗极为工稳。典故与物象交织、形成“状物-用典-言志”三层结构。尾联转而议论抒情,反问句式强化节奏。
全诗遣词精准,行文流畅;选用富有平和清雅之音的“五歌”为韵脚更显节奏明快,有如行云流水,读来朗朗上口,风雅之气扑面而来,极具音乐美感。其风格兼具取法经典、庄重清新之典雅,寓意清晰、文辞晓畅之显附,气势宏阔、文采卓绝之壮丽。
得此整体印象,就可“沿波探源”,深入鉴赏了。
第二步解析入情。如前所述,诗人开宗明义赞誉祁连雪域“瑰宝多”,情不自禁地直抒“仰嵯峨”,已现本诗弘扬传统玉德观的创作深意。
中国传统文化中素以美玉作为高尚人品道德的载体和象征:以玉石之质地温润象征“仁”、纹理清晰象征“义”、品象晶莹象征“智”、本性刚硬象征“勇”、纯净无瑕象征“洁”。《祁连玉》中二联紧承首联,从传统玉德文化的视角,分别从历史典故和玉石所蕴含的人文审美价值的不同角度,赞颂美玉之德。颈联“温润”“晶莹”直书美玉之品,而以“天造就”颂其自然秉赋,以“手雕磨”颂其人文精神,从自然造化而人文智慧,全面展示美玉之珍,营造诗意之美。
再次,从历史典故中洞悉事理(照理),结合观事义(用典),深入解析其思想内涵。
“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是诗词创作中的常用手法。而《祁连玉》颔联所引两典之切题应境,堪称典范。“相如完璧争秦霸”之典,人人耳熟能详,用于此处却极富深意。此句巧妙而自然地将祁连玉比作曾为历史霸权信物的和氏璧,暗喻玉之珍贵可比国器,凸现出其价值连城的崇高历史地位和社会价值,赋予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萧史乘龙引凤和”,则用弄玉吹箫引凤,乘龙飞升而得仙缘的神话,颂祁连玉为详瑞、和谐,及一切美好事物之象征。蔺相如护璧显忠勇之德,萧史弄玉喻超然之境,典故本身蕴含着气节与脱俗精神,极大地丰富了全诗的意蕴。结构层次上既呼应首联“瑰宝多”、“仰嵯峨”,又为尾联的“鄙弃利禄”埋下伏笔,使咏物不止于物,而具历史纵深。
接下来,我们通过观察通变和奇正,来辨析其独创的艺术性(见异)。
此诗以玉德母题直溯《礼记》“君子比德于玉”,延续儒家玉德观正统;却用萧史弄玉之典隐喻“龙凤呈祥”之玉雕工艺(呼应“手雕磨”),不露痕迹地将玉石、历史、神话、与玉雕艺术完美融合,寓无穷之味,成隽永之境。是为创意之奇。
另外,全诗整体谨守近体诗格律之正,却在结构层次上改变七律起承转合常规(转在颈联),将转折延至尾联上句“人游玉苑心同洁”,将“玉之洁”转化为“心之洁”,以“心同洁”实现咏物诗从“状物”到“言志”的突破;“利禄如尘值几何”的顿悟和慨叹自然而生,重义轻利之风骨尽显笔端;反问句式如奇峰突起、别开生面,营造出超然物外、超越时空的象外之境。是为奇正相生。
刘勰《定势》云:“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此诗以经典玉德观(正)和近体诗整体格律(正)为基,借非常规用典和结构(奇)引爆张力,正是“执正驭奇”的范本。
鉴赏至此,作品内生的美感愉悦已在心底油然而生(内怿)。
唐王昌龄《诗格》云:“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就是说,诗人在创作中,要将自己置身于所描绘的环境中,用心去感受和观察,以达到情景交融的效果。诗人正是深谙此道,才有了尾联的由衷之叹。
作者自开篇一路写来,如“人游玉苑”,先以写实手法白描勾勒了“雪沃祁连”的自然“物境”,接着以抒情笔调描绘出“仰嵯峨”、“叹雕磨”的人文“情境”,最后,笔锋一转,由写物抒情而生叹,以“心同洁”直抒与玉德共鸣之情,实现诗人情感和诗作主题的双重升华,形成“心同洁”的超然“意境”,赋予全诗崇高的审美价值,品来甘之若饴。
你我以“五步”为舟,溯流于《祁连玉》的诗句流波,不仅触摸到一方雪山玉魄,更窥见《文心雕龙》那座照亮千秋的文理灯塔——它从来不是束之高阁的古董,而是每双求索眼睛的路标。
正是这路标的指引,才窥见了诗人诗心如玉心。
诗人毕生投身水利,心骛流浊流清,时观潮起潮落,见惯云聚云飞;早濯沧浪之水,尽涤征路之尘,心同玉石之洁;蓝田日暖早共心生,沧海月明自与情在;发而为诗,字字铿锵,气脉贯通而毫无滞涩,诗如其人,尽显铮铮风骨,内怿之境如玉笛悠扬。诸君得闻弦歌,可识知音否。
2025年6月20日初稿于银城筇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