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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言体叙事散套浅说 [诗论]

温瑞     发布时间: 2024/12/29 15: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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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说明:本文在2024中国荆门·中华诗词学术交流会上交流,部分内容摘自拙著《南北散曲写作指要》。

在我国传统叙事诗中,叙述体与代言体并存。代言体叙事诗不是以第三人的视角来叙述事件经过,而是使用第一人称“代人立言”,作者化身为事件中人物,借此人物的视角和口吻来构建故事脉络、描述故事情节、刻画人物形象和表达内在情感。

散曲是我国传统诗歌体式之一,除小令、带过曲外,散曲还有由若干只曲调连缀在一起的曲体结构,称为“套数”。套数在篇幅上长短咸宜,可以铺陈和展现完整的故事。元代散曲套数中,有一些采用了代言体进行叙事,角度新颖,风格独特,个性鲜明。本文以元代曲作为例,对代言体叙事散套作以粗浅探讨。

一、散套对代言体叙事诗的继承发展

我国代言体叙事诗出现甚早,《诗经·小雅·出车》等篇就已采用了代言体形式。战国屈原的《九歌》诸篇也是采用代言体,以湘君、山鬼等人物来叙事抒情。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主体是叙述体,也穿插了一些代言体段落。

至唐代,随着诗体的不断完善,代言体叙事诗大量涌现,如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以及“三别”等篇章,都设置了一些具体事件情节,沿袭了乐府诗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要义。唐代歌行体长于叙事,其间最具代表性的应属韦庄《秦妇吟》,该诗假借一位逃难的“秦妇”之口,描述了唐末黄巢起义时的社会动荡景象,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本质,其结构宏大开阔,语言工丽蕴藉,因而成为脍炙人口的叙事诗杰作。

唐宋词调虽也有代言体,但受体裁所限制,可以称为完整叙事诗的罕见。宋代大曲如董颖的《薄媚·西子词》、联章词如赵令畤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等叙事之作,都是叙述体,而非代言体。

金元之际,在歌曲、说唱和杂戏等多种文艺形式传承、融合、演变的综合作用下,产生了新的诗歌和戏曲形式,这就是元曲。元曲有杂剧和散曲之分,杂剧的每一折为一个套数,被称为“剧套”或“杂套”,散曲套数的组成结构与剧套相似,被称为“散套”或“大令”。

戏曲作家创作的杂剧剧本是要通过舞台进行演出的,演员扮演不同的剧中角色,以角色的身份和口吻来演绎故事,让观众或读者通过角色经历的事件来体味人间情感,这种表演正是代言体的最好表现方式。元代杂剧采用代言进行表演,相对于宋代及以前的杂剧、杂戏来说,在叙事方式上是一个重大突破。近代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评说:“元杂剧之视前代戏曲之进步,约而言之,则有二焉。其一是乐曲上之进步,即套曲形式的构成,二是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

作为用于清唱吟咏的散套,产生时间约与杂剧同时。代言体散套虽然不能象剧套那样安排若干场景和多种角色,却很好地运用了杂剧以人物代言的表现方式,以曲中之“我”来对整个事件代言表述。同时,散套也吸收和继承了前代代言体叙事诗的叙述手法、记叙结构等艺术成果,把散曲与诗词、戏曲融合起来,相互转化,形成代言体散套。散套以代言体的形式叙事,是对叙事诗在表现手法上的丰富和发展。

在元代,有一些代言体叙事散套描写现实生活,特别是底层民众生活小事的,如杜仁杰的《【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构阑》、马致远的《【般涉调·耍孩儿】借马》、高安道的《【般涉调·哨遍】皮匠说谎》等,这些作品取材于民间日常,入笔取角新奇,民俗色彩浓烈。还有借用历史题材的作品,如睢景臣的《【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孔文卿的《【南吕·一枝花】禄山谋反》等,“戏说”野史,嘲讽历史人物,借古喻今,散曲的戏剧化程度较高。这些代言体散套通过对设定人物的心理活动、行为举止等进行细致入微描写,使得作品更加生动真切,让读者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事件之中,从而能够更深入地理解故事和感受人物的情感,由此产生了强烈且独特的艺术效果,这是叙事诗词难以办到的,也是叙述体散套不能比拟的。

二、元曲代言体散套的特点简析

元代散曲有一些小令即采取了代言体的手法。如张可久《【中吕·山坡羊】闺思》: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这首小令捕捉了生活的一个特别瞬间,算作片断式的代言体小品,虽是写事,但以抒情为主。这种写法在诗词中也很常见,因体制短小,尚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叙事体诗。

在吸收了诗词、戏曲代言体形式的基础上,元曲发展出了代言体叙事散套。这类散套对人物、地点、环境等都有所设置交代,通篇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与小令相比,叙事特征更为鲜明,人物情感表达也更加丰富和充分。如马致远《【般涉调·耍孩儿】借马》散套,以马主人口吻来讲述了一次借马过程,对“不晓事”的借马人千叮万嘱,强调诸般注意事项,生怕马被各种不当使用,马主人爱马如命的心态写得惟妙惟肖,绘声绘色。该曲设定的人物只有“你“我”两人,事件围绕“我”对“你”的想法意见展开,各个细节描摩极为传神。

元曲代言体散套中,设定人物和叙述事件最为新颖别致的当推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

【哨遍】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输粮,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胡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幺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火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日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胡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四煞】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那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煞】你须身姓刘,您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一煞】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此散套以一个虚构的乡邻身份讲述了虚化了的高祖还乡故事,在嘻笑怒骂间,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现象及某些人物、阶级的看法和态度。因为曲中事件不是发生在当时,于是把一个假设的“我”放置于历史事件之中,使全篇类似一幕小型戏剧。【哨遍】一曲,写为迎接高祖还乡,社长等众人忙碌准备,把“我”搞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耍孩儿】至【四煞】三曲,续写迎接过程,铺陈车驾和扈从排场,但这样的仪仗场面和人员装束在“我”看来都不伦不类,怪里怪气。【三煞】至【尾】四曲,写旁若无人傲慢的“那大汉”出场,被“我”一下认出来,接着用倒叙手法回想起“你”与“我”交往的陈年旧账,把当年那个刘“亭长”的种种寒酸和斑斑劣迹从头到脚地数落了一番,揭穿了一个流氓无赖的真容底细,最后用小名“刘三”凭什么改姓更名唤做“汉高祖”提问作结,把至高无上的皇帝贬得一文不值,讽刺意味极为浓烈。全篇语言泼辣诙谐,叙事手法高妙。元代钟嗣成《录鬼簿》评价道:“制作新奇,诸公皆出其下。”

元代代言体叙事散套大致具有以下特点:

(一)事件情节完整,有头有尾。如高安道《【般涉调·哨遍】皮匠说谎》一套,以某一书生会友时谈起“老成靴”为引题;接续满怀希望地去“王小皮”处订制;再续皮匠满口答应让你“三日穿新的”,但却服务欠佳,谎话连篇,推三阻四,令书生进退两难,无可奈何;最后写经过十月余的址皮终于拿到了新靴子,旧鞋子却已被“磨了半截底”,这样的结局令人忍俊不禁。全曲故事有背景、有发展、有高潮、有结束,情节完整生动,首尾肢体一应俱全。

(二)代言人多为小人物,利于反映生活。如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一套中的代言人为刘邦的乡邻;杨立斋《【般涉调·哨遍】》一套中选择了擅唱诸宫调《双渐小卿》的演员杨玉娥;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构阑》一套则选择一个进城购物的庄家人。以这些社会底层人物的眼光来观察事件,再用他们的话语描述出来,这样就与现实生活更为贴近了,让读者感到十分真切,若临其境。

(三)采用乡言俚语,诙谐泼辣。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一套中,乡邻把舞凤旗说成“鸡学舞”、飞虎旗说成“狗生双翅”、蟠龙旗说成“蛇缠胡芦”,叉戟、斧钺、金锤、宫扇等仪仗器具都用农村常见事物来比拟。此外还用了“忙郎”(乡民)、“妆么”(装样)、“瞎王留”(村溜子)、“胡踢蹬”(胡乱)、“白胡阑”(白圆圈)、“匹头里”(劈头)、“猛可里”(猛然间)等诸多乡言村语。这些语言生动活泼,滑稽可笑。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构阑》一套,用通俗口语记述了庄家人初次看构阑演出的所见所闻。庄家人把梯式看台说成“木坡”、戏台说成“钟楼”、敲锣鼓说成“赛社”、滑稽小丑说成“央人货”(害人精)等,庄院事物嫁接到了戏院,把庄家人初次看戏的新奇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幽默感十足,充满喜剧色彩。

三、创作代言体叙事散套的几点浅见

《全元散曲》收录的代言体叙事散套也只有上述几套,成为曲苑中的瑰丽奇葩,弥足珍贵。明清散曲风格逐渐趋向雅化,此类作品鲜见。造成代言体叙事散套少见的原因,应与创作难度大密切相关。“歌诗合为事而作”,现今提倡写新时代叙事诗,用代言体叙事散套形式歌咏“大我”之事是否可行呢?笔者认为,致力于散曲创作者不妨一试。创作时可以注意考虑以下几点。

(一)运用代言体,丰富作品艺术表现力。代言体有着很强的带入感,能够把读者在不知不觉间带入到事件之中,使读者化身为角色,更深入地体味事件的意义。创作时,确定某一事件作为所咏题材后,需要着重考虑代言人物的设定问题。现今叙事诗虽然不提倡虚构事件,但也无妨依据真人实事,虚构一个事中的代言人。借鉴前人代言体叙事散套的叙述方法,可以将代言人设定为配角,用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的手法,以配角的口吻讲述主角的事迹;也可以用孔文卿《【南吕·一枝花】禄山谋反》手法,作者自己化身主角来个自导自演,进行自唱自说;还可以借鉴杨立斋《【般涉调·哨遍】》手法,“主角自述代言为主,作者叙述为辅,叙述体和代言体结合运用。在散套中运用好代言体,通过特定的人物角色的视角来讲述故事,会使作品更加生动真实,可以丰富作品的表现力,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二)合理选择篇幅,构建完整事件情节。套数一般体制较长,容量较大,利于铺排叙事,能够容纳完整和较复杂的故事情节。在篇幅上也有较大的选择余地,可以数只曲组合,也可以十数只乃至数十只曲相连缀,可长可短,机动性大,灵活性强。创作时,可以依据乔吉的凤头、猪肚、豹尾六字要诀来构思章法布局和设置事件情节。首先,筛选适宜叙事的题材,要多收集相关素材,宁剩勿缺,并对素材进行梳理提炼和艺术加工。其次,要根据事件的背景、起因、人物、情节、结果及所要表达的情感等,筹划好戏剧性情节,立好整体架构,将高潮的精彩部分安排在尾曲,并要首尾相顾,有起有止。事件发展的过程也要分出层次,既可以平铺直叙,又可以插叙倒叙,辗转变化,要追求事件情节的跌宕起伏,参差次第,富于戏剧性的编排。第三,根据事件素材的多少和层次结构需要,选择长短适合的散套套式,形式服务于内容。最后,按照整体构思,逐一填制各只曲调,保持笔致连续性,完稿再经修改润色,方成篇章。

(三)展现散曲风格,使用雅俗共赏的语言。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指出:“(制曲)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耸观,又耸听。”“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成为对曲体语言的经典评评和总体要求,这种语言特色使散曲形成了有别于诗词的特有风格。所谓“文而不文”,即散曲可以采用传统的书面语言,但要化雅为俗,不应过于深奥;所谓“俗而不俗”,即散曲可以采用通俗口语,但要炼俗为雅,不应过于粗鄙。

在创作散套时,可以使用各色语言,几乎无所禁忌。一可用诗词语,如孔文卿《【南吕·一枝花】禄山谋反》开头句:苍烟拥剑门,老树屯云栈。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化用了贾岛诗句。二可用散文语,如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中【二煞】【一煞】两曲,对诸般旧事的写法为散文语言叙述。三可用乡言俚语,包括日常语、俚俗语、市井语、方言语、戏谑语、诮皮语、谣谚语、外来语等,大量运用通俗口语是散曲的主流,在叙事散套中尤为常用,俯拾皆是,表现了本色蛤蜊风味。这三类语言在散套中的融合使用,使得曲作通俗易懂,贴近民众,雅俗共赏,活泼多趣。

时代在进步,现今出现了很多新词时语,诗坛也在倡导使用新词。有一些新词,如专业语、技术语、网络语、译制语等,如果用于诗词之体可能会有失典雅端庄,但用于散曲可能就适得其所,恰当不过,正好发挥曲体语言不避尖新、奇巧、灵活的优势,正可展现散曲直率真挚,酣畅淋漓,流利明快的独特风格。确如明代王骥德《曲律》所言:“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作者简介:温瑞,1970年生,吉林东辽人。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吉林省诗词学会会长,《长白山诗词》副主编。著有《温瑞诗词选》《南北散曲写作指要》,主编诗联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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