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背影
作者:王全祥
父亲生于1937年3月,是凉州区发放镇发放村的一名普通农民,没读过书,一辈子都在和农田打交道。而我,曾是一名服役二十载的军人。在军营里锤炼出的硬朗性子,一碰到关于父亲的回忆,总会软得像凉州初春化冻的土地。
白天,日光倾洒在凉州广袤的土地上,父亲扛着铁锹走向农田的背影,是我儿时最熟悉的画面。那时我总跟在他身后,小小的脚步踩着他踩过的土辙。后来穿上军装,在训练场上踢正步时,偶尔会想起父亲走路的样子,他虽然没有队列的规整,却每一步都踏得扎实,像把根扎进了发放村的田埂里。记得入伍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大晴天。父亲帮我拎着行李,送我到村口的班车旁。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榆树的皮,攥着我的背包带不肯松。“到了部队,好好干。”他只说得出这一句,剩下的话都藏在被风吹皱的眼角里。车开动时,我回头望见他站在原地,佝偻的背影在尘土里越来越小,像一株被晒得蔫了的玉米秆。那一幕,和后来在军营里看到的送兵场景重叠,每次都让我鼻尖发酸。二十载军旅生涯,我学会了在枪林弹雨中保持镇定,却总在想起那个背影时,控制不住喉头的哽咽。
有次探亲回家,正赶上秋收。白天的日头把土地晒得发烫,父亲还在田里掰玉米。我换上旧衣服抢过他手里的装化肥用过的塑料袋子,他却急得直摆手:“你穿军装的身子,哪干过这粗活。”我没听,扛着满袋子的米跟在他身后往地头走。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的影子矮了些,我的影子因为挺直的腰板显得格外长,可我知道,这挺直的脊梁里,藏着他一辈子没说出口的骄傲。他走几步就回头看我一眼,嘴角咧开的弧度,比田埂上的野花还灿烂。夜晚,月亮爬上凉州的夜空时,父亲总爱坐在院里的房檐下抽烟。在我每次休假探亲时,常常陪他坐着。月光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块儿,他的影子在旱烟卷里的火星映得忽明忽暗。“还是家里的月亮亮堂。”他吸口烟说。我知道,他是在说我回来又看他了。想起在军营的夜晚,站岗时望着天上的月亮,总觉得不如家乡的圆,那时心里念着的,就是此刻身边这个沉默的背影。
父亲晚年肢体受伤,卧床五年。正好这年六月退伍回到了家中,白天帮他擦身、喂饭,夜里就守在床边。他清醒时,会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我,手在被子上摸索着要拉我的手。那双手曾挥得动铁锹、扶得住犁铧,如今连握拳都费力。我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一块风干的老木头,心里像被凉州的风沙刮过,又疼又涩。作为军人,我习惯了直面硬仗,可面对父亲日渐衰弱的生命,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2019年冬天,父亲走了。送葬那天,我孝服内穿着军装,腰杆挺得笔直,像当年在部队接受检阅。可当棺木入土的那一刻,二十载军旅生涯炼就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水禁不住在脸夹上流成了小河沟。我想起小时候,他背着我走过发放村的土路,背影在月光下晃悠悠的;想起入伍时,他站在村口不肯转身的背影;想起秋收时,他被玉米秆压弯的背影……。这些背影叠在一块儿,成了我这辈子最沉的念想。古往今来,写父亲的文字总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诗经》里的句子道出了血脉相连的根;陆游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藏着父亲对家国的牵挂。而我的父亲,不懂这些诗句,他只懂把汗珠子摔进田里,把日子过成发放村最普通的模样。
我曾写下一首《军营忆父》,记念那些隔着千山万水的思念:“戍边守国廿年春,每至家书泪沾巾。遥思故乡田舍父,露霜沾手月临身。肩扛犁耙承家计,心挂军营念子亲。何日归乡承膝下,为翁斟酒洗征尘”。如今父亲已长眠在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中。每次回老家,我都会独自一个去田埂上站一站,像当年在军营站岗一样笔直。风掠过麦田,沙沙的声响里,仿佛还能听见他锄头落地的声音,看见那个被日光拉长的背影。作为军人,我守护过家国的疆土;而父亲,用一辈子守护了家的方寸之地。他的背影,是我见过最坚实的堡垒,比任何军功章都让我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