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思念天堂的父亲
作者:王全祥
窗外又是寒冬,风声如泣,仿佛在低吟着旧日的光阴。我独立窗前,凝视着无边的夜空,思绪便不由自主地穿过岁月,飘向天堂的父亲,也想起了那位曾为落榜秀才的爷爷。
爷爷年轻时曾苦读圣贤书,虽未中举,却是乡里少有的落榜秀才,一手好字、满腹经纶,小时候常听大伯他们和父亲念叨,爷爷曾在县府里和县府街的学堂帮过忙做过工,只是因烽烟四起的年代,斯文难存,他不得不收起笔墨,带着一家老小从县府街迁往发放庭(现在是发放村),买下昔日大地主“韩骆驼”的宅院以避兵匪。父亲便在1937年3月,于这座暂避风雨的宅院里迎来父亲的第一声啼哭。后来随着兄弟四人成家,老宅的梁木砖瓦被拆解,各自建成了新院落——那旧宅的脊梁,默默支撑起父辈们新的屋檐,也悄悄延续着爷爷从落魄文人到乡野耕夫的人生里,那份未曾磨灭的体面与坚韧。
父亲在家中排行第四,十二三岁稚嫩的肩膀便扛起了农具。那是一个饥馑与寒冷如影随形的年代,凉州大地上每一张面孔都写着艰辛。他常对我讲起,天不亮就得踩着霜露下地,腹中空空,身上薄衣难抵朔风。他们父子几人并肩劳作的身影,成了那段艰难岁月里彼此的依靠。父亲总说:“你爷爷手里握过毛笔,也握过铁掀,再难的日子,他教我们要挺直腰杆,不能让人看轻。”武威地方志里那些泛黄的记录,字字句句印证着父亲口中的艰难:发放公社大队在寒风中挺立,人们为了一口粮日夜奔忙。父亲挨过饿,受过冻,却从未让脊梁弯曲半分,想来正是承袭了爷爷那份读书人的骨气。
后来,新中国初升的太阳照亮了凉州大地。在集体劳作的旗帜下,父亲仿佛找到了筋骨里深埋的力量。他投身于修水库、开沟渠的浩大工程,用粗粝的双手与冰冷的黄土石块对话。那些冬春之交,工地上人影如蚁,号子声劈开寒风——父亲躬身的背影,是那个年代千万个不屈剪影中的一个。他总在夏夜的星光下抽着自己手卷的旱烟,对我们说:“那时是真苦,可心是齐的,力气使在一处,苦也像掺了蜜。”偶尔还会提起爷爷在县府和学堂时的事:“你爷爷说过,做事就像写文章,得有章法,更得有实劲,花架子顶不了用。”
父亲一生育有六个孩子,其中三个男婴未及三岁便如晨露般消逝于贫瘠的岁月里。这剜心之痛,他默默吞咽,只把更深沉的爱倾注给我们姐弟三人。1977年我出生时,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已刻满沟壑,却依然用山一般的脊背为我遮挡风雨。
我幼时依偎在他身旁,最爱听他讲那些过往,讲爷爷在生平的事和爷爷三个老婆的事,讲乱世里爷爷如何用几句文绉绉的道理安抚惶恐的乡邻。他口中的艰难岁月,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纯粹:“那时穷是真穷,可一个馍掰开几瓣分着吃,人情是暖的。”这些故事,成了我童年夜空里最朴素的星辰。后来我便写下了一首诗,感怀父亲一生,《忆父》:“幼时听父讲经年,苦难艰辛志愈坚。岁月匆匆身影远,音容笑貌梦中牵。
父亲岂非正是如此?如《诗经·小雅·蓼莪》所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八个字,是千年以来所有儿女面对父母恩情时,心口共有的那份沉甸甸的酸楚与感激。
1995年,我踏上军旅征程。临行前父亲话语不多,却提起了爷爷:“你爷爷说过,大丈夫当有担当。人活着,肩头得有担子,为国为家,腰杆要直。”这朴素的嘱托,成了我二十载军旅生涯里无声的脊梁。然而2015年那个大雨倾盆的清晨,父亲在院外滑倒,从此卧床不起。五年病榻煎熬,汤药冷暖之间,他日渐枯槁,眼神却始终未曾涣散。正在这年六月我退伍回乡后常守于床前,时常看到他频繁望着窗棂间移动的光影,像在数着所剩无几的日出日落,偶尔会轻声估叨起爷爷给他的话,那些从落榜秀才生涯里沉淀的道理,成了他最后的慰藉。
当生活终于向他展开温煦的笑颜时,他却已油尽灯枯。在2019年大雪纷飞的冬夜,父亲如一片耗尽气力的秋叶,永远归于静寂。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天塌了一角——生命的来处,从此隐入苍茫。多少未能出口的言语,多少未能奉上的暖粥,都凝成心口永不愈合的伤。当夜我守在父亲的遗体旁,心里默写下:《七律·乙亥父亲仙逝祭笔》:“府街婴泣乱离秋,韩宅栖身风雨稠。荷耒童肩承冻馁,夯歌壮岁战荒流。夭殇三子肝肠断,抚育孤苗血汗呕。病骨五年犹念远,军衣未解泪先收”。
父亲离去已久,可他的音容、他眉宇间的坚毅、他掌心的温度,常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浮现在我眼前。他像一面沉默的碑,教我懂得何为忍耐,何为担当。每当困顿欲折腰时,他仿佛就在身后轻声道:“挺住,路还长。”如我在侍父期间吟笔所述:《鹧鸪天·侍父疾》:“骤雨摧折老树倾,五年榻畔药炉萦。眼枯犹认戎装影,骨立难消舐犊情。温语细,冷宵凭,儿心煎比药烟青。霜风截断人间路,空对遗容泪自零”。
树欲静而风无休止,子欲养而亲已长逝——此乃人间至痛至憾。父亲如山岳般的一生最终归于静默,他留在岁月里的身影却愈发清晰:那在发放公社的寒风中挥镐的剪影,那在夏夜星空下讲述爷爷往事的轮廓,那病榻上仍努力辨识我的眼神……这些碎片,最终在我心里拼出一幅名为坚韧的图腾。
值此寒夜,我亦想向天下儿女低语:趁时光尚可追,趁父母犹在堂,请俯身倾听他们琐碎的唠叨,耐心握住他们枯瘦的手掌。莫待亲逝后,才痛悟“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锥心之言。孝亲之灯,需在当下点亮;莫待人去楼空,独对朔风,空握一把冰凉岁月——彼时纵然泪尽成河,也唤不回那一声温暖的应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