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碉楼赋

丘麦

丁亥仲夏，南粤风烟。忽闻新梨园之惊雷，乍起碉楼群之华章。开平故地，潭江蜿蜒处，忽现三千琼楼玉宇，竟成岭南独秀之姿。其时也，联合国文教之册新添汉家名姓，华侨文化之脉始载世遗金编。余尝观四海遗珍，或帝王宫阙，或梵音琳宫，然未有一处如碉楼者，以乡野之躯，纳寰宇之风，融血泪之史，铸侨魂之碑。

溯及明末清初，开平地处四县之交，水患如怒蛟翻浪，匪患似豺狼环伺。乡民垒石为楼，夯土作堡，始有迎龙楼峙立三门里。青砖黛瓦间，曾庇千户于洪涛；箭垛枪眼中，犹见百年前烽火。然真正奇观，乃在二十世纪之初。当是时也，五邑子弟负囊远渡，金山客泣别椿萱，南洋郎魂断鲸波。有民谣泣曰：“木船破浪三万里，铁轨枕下多少骨？异域铜币沾血锈，夜半犹闻唤阿姑。”

尝遇耄耋归侨，指铭石楼斑驳砖墙言：“此楼一石一木，皆家父方润文芝加哥洗衣坊中万千搓揉换来。”又见立园谢氏美娟，九秩高龄抚蔷薇架而泫然：“木棉花发时，便是游子归期。”更闻蚬冈黄氏后人，登升峰楼而长啸：“此楼穹顶彩玻，乃外祖父黄峰秀南洋橡胶园中廿载血汗所凝。”呜呼！西洋铁艺缠岭南青砖，非为炫奇，实乃侨胞以血肉之躯铸就之乡关符号。

其建筑之妙，堪称寰宇奇观。自力村碉楼群错落稻浪间，铭石楼五重飞檐揽月，方氏枪眼犹存《让子弹飞》姜文之豪气；瑞石楼九重凌霄，黄璧秀以香港药铺盈利用铸“开平第一楼”，陶立克柱式擎云表，拜占庭金顶映日辉。立园谢维立巧构园林，威尼斯水榭接岭南回廊，罗马喷泉伴紫藤垂幔，铸铁葡萄架下，仿佛仍见归侨与妻妾共赏西洋镜之景。

至若马降龙村落，翠竹掩映间，穹顶与云影相嬉。巴洛克涡卷饰以朱雀纹样，洛可可雕花间嵌渔樵耕读。锦江里瑞石楼更见奇绝，古希腊山花竟绘松鹤延年，哥特尖券内悬福禄寿匾。尤妙在灰塑技艺，匠人以贝灰为料，塑出西洋天使与岭南荔枝共舞之态，侨民智慧，于此臻至化境。

考其碉楼营造，实为跨海对话。水泥自英伦船载，钢筋由莱茵河运，彩玻从翡冷翠至，花砖溯爪哇而来。然其魂终属华夏，铁门铜锁必朝祖祠，窗棂格心必隐卦象，纵是哥特玫瑰窗，亦化作团圆明月形。此非被动效仿，乃主动融创，恰如老侨所言：“洋人楼宇虽华，终不及自家碉楼有祖宗气息。”

十八载守护，尤见匠心。政府设“碉楼保护月”，创智慧管理码。昔年八点五亿修缮巨资，今化作文旅融合新章。自力村稻田剧场，尝演侨乡故事；蚬冈数字碉楼，已现虚拟奇观。最动人者，乃见海外游子携三代还乡，童稚手指斑驳枪眼问：“太公当年真从此处打土匪乎？”老叟潸然泪下，答曰：“此非枪眼，是望乡之孔。”

今临开平胜境，但见潭江泻玉，稻浪浮金。千八百三十三座琼楼参差，非砖非石，实乃青史雕屏。其下埋着侨魂九转，其上栖着云雀清音。报人彭氏慨然曰：“此非冷砖顽石，实乃跨越重洋之乡愁结晶。”信哉斯言！当残阳镀瑞石楼十字脊顶，恍闻百年风雷在砖隙间吐纳，听金山道间铁轨铿然，嗅南洋园中椒香暗度，看侨批笺上“见字如面”墨渖未干，更觉以指尖轻触楼壁，似与先辈在时光隧道内隔空对话。

暮色四合，碉楼群化作大地竖琴，每扇花窗皆是弦柱，晚风拂过古希腊柱式、巴洛克雕纹、岭南灰塑，奏出一曲无调之歌。其声非宫非商，中有幼童牙牙学语之腔，有老妪灯下补衣之叹，有远洋轮笛苍茫之响。而今夜，这亘古长歌里又添新韵。数字流光在二维码间流转，恰似归侨孙辈以现代笔触，于岁月长卷中续写新章。

诗曰：五岭南来气未平，潭江夜夜涌潮声。二千碉楼擎星汉，百载侨魂铸玉京。东塾苔痕承雨露，西洋柱式记阴晴。今朝重展云笺看，尽是游子血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