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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 [散文]

叶兴泰     发布时间: 2025/6/16 14:0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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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应是横亘于生活激流中的一叶渡船。非华丽游舫,非迅疾快艇,只是沉默、粗粝、吃水颇深,却稳稳地,载着家人一寸寸泅过岁月的险滩与迷蒙烟霭。

他的形骸,便是这船的写照。

那双手,油垢早已蚀入掌纹沟壑,裂纹如干涸的河床。它曾灵巧拆解、拼装家中老旧自行车的链条,也曾笨拙而固执地,试图为女儿梳通恼人的发结,指尖粗砺勾缠细软发丝,却终能让那乱麻服帖垂顺。

那脊背,在屋顶漏雨的夤夜,他攀上高处,弓身如桥,绷紧的线条在昏黄灯下勾勒出一面静默的盾。雨水顺着鬓角、脖颈蜿蜒而下,砸在瓦片上,喧嚣雨声里,唯他这弯拱的桥,替身后的一方天地,挡住了风雨的鼓噪。

那眼神,女儿披上嫁衣那日,盛着月光般的清亮与柔和。而当她转身,走向门外未知的夜色,那目光倏地化作无形纤绳,紧紧、紧紧地系在渐远的背影上,直至其彻底融于黑暗。绳断,目光收回,沉入眼底深潭,漾开无声的涟漪。

他更以渡船般的沉默负重前行。

饭桌上,最鲜嫩的鱼肉总悄然“游”进儿女碗中,他兀自啃着鱼头鱼尾,喉间滚过一句轻描淡写:“这个,入味。”

女儿行囊将满,远行在即。他笨拙翻检,将一盒备用药片、一件厚实旧衣,深埋进衣物底层,仿佛埋藏起所有欲言又止的挂念。临了只挤出干涩一句:“天冷,记得添衣。” 那行囊的沉重,一半是物件,一半是他密密封缄的担忧。

女儿高烧呓语的寒夜,他便是泊在床头的渡船。灯影昏昧,人影晃动,一遍遍拧干冰凉毛巾覆上滚烫额头。墙壁上投下的摇晃轮廓,竟与夜雾中随波起伏的孤舟,别无二致。

他终究更像一艘泊定的渡船,锚在最初的渡口。

儿女羽翼渐丰,如离巢的鸟,扑棱棱飞向各自的远方。他们在生活风浪里颠簸,倦了,伤了,回头望去——父亲,那艘旧船,依旧沉默地系在熟悉的岸边。只是船身漆皮剥落得更加斑驳,船底悄然被时光流水蚀出细密孔洞。他泊在那里,固执地等待一次或许永不再来的启航。纵使孩子们的目光已投向更远的航程,再难泊回此岸。

后来,女儿才终于读懂那沉默的船语。

那沉默,并非空寂,而是如渡船龙骨般,承载千钧重压却无声的担当。当她洞悉这无言之爱的深邃时,父亲的手脚已如朽木般迟缓,脊背弯折得更加厉害。时光长河奔涌向前,那艘曾奋力逆流而上的渡船,正被水流缓缓推向永恒的彼岸。

父亲节那日,女儿独自踱回旧日渡口。

水面空茫,唯余一根磨旧的缆绳,在风中兀自低回,如一声悬荡的、未落地的叹息。渡船已逝,其迹却深深烙在每一道水波荡漾的纹理里;父亲远行,其形神却如沉入河床的铁锚,牢牢楔进我们血脉奔涌的深处。

原来父亲,便是生命长河中那艘负重前行的渡船。它破开万顷波涛,只为将我们送达风平浪静的彼岸。待到航程终了,它便悄然搁浅在时光的此岸,斑驳船身,成为湍流冲刷下最坚忍的证言。它沉入记忆的河床,化作渡口永恒的基石。从此,当我们自己亦需泅渡人生的激流,胸中自有一片由他身躯化成的、辽阔而静默的汪洋,托举着我们,无声奔涌,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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