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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凉 [文章]

叶兴泰     发布时间: 2025/6/16 14:0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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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的第一个清晨,天光毫无二致地泼洒下来,却仿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疏离。张局长在惯常的时辰醒来,枕畔的手机屏幕一片沉寂,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黑色卵石,冰冷地卧着。他下意识地捻起它,指尖在那光滑如镜的平面上无意识地游移,仿佛要擦拭掉某种无形的、已然凝固的喧嚣。然而,指尖徒然滑过,只留下微弱的静电嗡鸣,随即又沉入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虚空。他放下这方曾日夜不歇的“印信”,心中那根被权力、请示、奉承绷紧了几十年的弦,倏然松弛,却扯得心口一阵失重的空茫。

  曾几何时,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俨然是他世界的枢纽。晨昏定省,请示汇报,阿谀逢迎……无数或谦卑、或急切、或甜蜜的声浪,如永不止息的潮汐,拍打着他的耳膜。那是一种被需要、被簇拥、被仰望的灼热。如今,潮水骤然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滩涂。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巨大的、带着回响的抽离,在耳蜗深处轰鸣、膨胀,继而吞噬一切。

  他踱至书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光可鉴人,曾是无数目光聚焦、无数决定生发的所在。桌角,那只曾象征权柄、鼓胀如帆的黑色公文包,此刻如同被遗忘的旧锚,悄然伏卧。一层薄薄的尘埃,像时光悄然撒下的纱幔,温柔又残酷地覆盖其上。他记得那些签下名字的瞬间,墨迹未干,便有人如获至宝般捧走,步履匆匆,带起一阵权力的旋风。而今,这包静默着,连尘埃都落得如此从容不迫。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蒙尘的皮质上轻轻一划,一道清晰的痕迹显露出来,露出底下陈旧黯淡的真容,如同剥落了脂粉的面具,骤然显出岁月刻下的沟壑与疲惫。

  日头行至中天,庭院寂寂。那扇曾因频繁开启而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此刻紧闭如蚌壳。往昔此时,门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人影幢幢,低语切切,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焦灼与期待。请示者如过江之鲫,汇报者屏息凝神,邀约者笑脸如花……门庭若市,车马喧阗,那是权力的磁场在强力吸附。如今,这门铃哑然失声,连穿堂风都吝啬于在此稍作停留,只余下阳光在阶前投下长长的、静止的光斑。

  他踱至窗边,目光不经意投向楼下小径。恰见楼下科室的那位女科长走过。记忆瞬间鲜活:每逢年节,她必提着精心挑选的礼品登门,言辞恳切,姿态谦恭;甚至某个冬夜,她曾裹挟着寒气送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口中殷殷道着“局长您太辛苦了”。此刻,她正与旁人说笑,步履轻盈,脸上绽着未经世故般的明媚。一抬眼,猝不及防撞上窗后那双凝视的眼睛。她脸上的笑容如同遭遇了寒流,瞬间僵住、凝固、碎裂。她慌忙垂下眼帘,仿佛被那目光烫伤,脚下步伐骤然凌乱急促,高跟鞋敲击着路面,发出短促而慌乱的“嗒嗒”声,背影仓皇如逃离猎场的小兽,迅速消失在转角。他伫立窗前,望着那抹惊惶远遁的背影,仿佛看见自己过往数十载的威严与权势,在那一刻被现实的尘埃践踏、碾碎,无声无息地散落在寻常巷陌。

  他转身走向阳台。那里曾是他俯瞰“领地”的所在。如今,阳台上的景象令人心酸:几盆昔日里被精心伺候得花团锦簇的植物,此刻早已大半凋零。残存者亦是枝干枯瘦,叶片萎黄卷曲,如同失去庇护的老兵,在风中瑟缩着佝偻的身躯。在位时,自有园丁殷勤,水肥不辍,它们便也争相献媚,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如今人走茶凉,草木亦通世情,失了依傍的供养,便也迅速显露出颓败的本相。他伸出微颤的手指,触碰一片枯脆的叶子。指尖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嚓”——那是生命彻底抽离后,仅存的、极易破碎的空壳。这碎裂声,竟比楼下的喧嚣更刺耳。

  暮色四合,餐桌上孤灯一盏。老伴默默端上一碗清粥。他习惯性地曲起指节,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空洞。老伴却似被惊雷击中,手猛地一抖,碗沿的粥险些泼洒出来——这曾是某种不言自明的号令,一个眼神、一声轻叩,便足以让周遭空气凝滞,让听者屏息揣度。此刻,这声音却只徒劳地敲击在虚空之上,激不起半点涟漪。他微微一怔,旋即自嘲地牵动嘴角:那曾如惊堂木般震慑四方的叩击声,其回响早已被时光的洪流卷走,只剩下这记无力的余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徒劳地回荡、消散。

  窗外,街灯次第点亮,车流如织,人声渐沸。城市的脉搏在夜色中强劲地跳动。他枯坐于这方寸之地,却感觉自己正缓缓沉入无边的寂静水底。喧嚣是他们的,与他无关了。此刻,再无人对他指手画脚,颐指气使;也再无人堆满笑容,极尽谄媚;更无人投来或敬畏或嫉恨的复杂目光。他忽然想起,在位时有多少张谦卑甚至哀戚的面孔,曾向他诉说过困境,祈求援手。那时,他或敷衍推诿,或视若无睹,未曾真正施以援手。权力如烈酒,饮之令人目眩神迷,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如今曲终人散,他如一座废弃的灯塔,孤悬于茫茫人海,竟也再无人问津,无人想起。

  人情的厚薄,世态的炎凉,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沸水注入,茶叶翻滚,热气蒸腾,烟雾缭绕,是鼎沸的盛况;待得水温渐失,茶叶沉底,氤氲散尽,那盏中的澄澈,便只剩下彻骨的冰凉,直沁心脾。权力是一座精心搭建的戏台,锣鼓喧天,光影迷离。台上人沉醉于自己的独角戏,以为那聚光灯下的身影便是世界的中心。却不知,幕布终将落下,灯火终将熄灭。当一切虚假的光影消散,偌大的剧场只剩下无边空旷,才恍然惊觉:那曾以为的万丈光芒,不过是台下看客眼中,转瞬即逝、虚幻不实的投影。

  而此刻,真正恒久不变的,唯有桌角那杯被遗忘的清茶。它已彻底凉透,澄澈的茶汤如同一面小小的墨色镜子,静静地映照着窗外万家灯火,流光溢彩。他俯身凝视,那灯火的碎影中,分明浮动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沟壑纵横,眼神空洞,是权力褪尽后,一张被时光和世态共同雕刻的、真实的容颜。茶水微澜,那面容便在冰冷的镜面里轻轻摇曳,模糊,又清晰,最终凝固成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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