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的月季花瓣
王一川
暮春的雨丝裹着月季残瓣扑在玻璃窗上,我摩挲着褪色的《飞鸟集》,干枯的花瓣簌簌落在书页间。扉页上丁兰的字迹洇着水渍,像她总也擦不干的泪痕。
初见那年蝉鸣正躁,她伏案的背影像株倔强的兰草。藏蓝校服裹着单薄的肩胛,马尾辫垂在椅背上,发梢扫过我摊开的练习册。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她低头疾书的侧脸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却始终没回头看我一眼。
那是个闷热的九月下午,教室里吊扇吱呀作响,却驱不散盛夏的余威。丁兰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衫,在清凉打扮的女生中格外醒目。班主任点名时,她轻声应“到”,声音像一片柳叶落在水面上,转瞬即逝。我注意到她抬手将散落的黑发别到耳后时,露出的手腕上几道淡粉色疤痕,如同被揉皱的宣纸上晕开的墨迹。
五学期过去,我们几乎没有交谈。知道的人都说她总是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课间也从不参与女生们的嬉笑。她的座位像一座孤岛,周围环绕着看不见的屏障。偶尔我会注意到她手臂上的淤青,或是在体育课时找各种理由不换运动服。班主任似乎知道什么,却从未点破。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班主任宣布作文比赛结果时,我和丁兰的名字被一起念了出来。
“一等奖,丁兰、周明,你们俩去教务处领奖。”
教务处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校长将烫金证书递给我们时,我瞥见她腕间新添的纱布。深春的风掀起她的袖口,淡粉色疤痕蜿蜒如扭曲的藤蔓。“你们可以交换着看书,这相当于多了一本。”校长镜片后的目光在我们脸上逡巡,她垂眸应了声“嗯”,发间茉莉香混着消毒水刺得人眼眶发酸。
我得到的是《百年孤独》,她的是《飞鸟集》。回教室的路上,我鼓起勇气:“丁兰,我们以后可以交换着看书吗?”
她停下脚步,第一次正眼看我。她的眼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黑得深不见底,眼白上布满细小的血丝。
“好啊。”她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后来的交换总在黄昏。她把包着牛皮纸的《百年孤独》放在我桌上,转身时马尾扫过我的铅笔盒。我翻开扉页,发现她用红笔圈出的句子:“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书角夹着半干的月季花瓣,血色在纸页间晕染成绛色云朵。
那些花瓣是她每天清晨在花墙下捡的。邻居王婶说常看见她蹲在花丛中,指尖被刺扎出血珠,却固执地把每片残瓣夹进书页。我想象她蹲在晨光中的样子,单薄的身影被花枝淹没,像一只误入人间的精灵。
高考前一个月,丁兰突然请了一周假。再回来时,她更瘦了,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有一次我看到她在无人的走廊尽头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颤抖却发不出声音,像是多年积压的痛苦终于决堤。我想上前,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默默退回教室。
放榜那日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人群的喧嚣突然凝固成尖锐的蜂鸣,我没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喜报名单里,黄昏的风掠过县城最高楼的天台,她张开双臂时,藏蓝校服鼓成欲飞的蝶。殷红在水泥地上绽放,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的月季重叠。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中,一个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倒在尸体旁。
“兰兰啊!我的兰兰!妈妈错了……妈妈害了你啊……”她的哭嚎撕心裂肺,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的头发。
警察告诉邻居王婶,死者书包里有高考准考证和一本《飞鸟集》,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我太累了”。
“家属通知了吗?”王婶问。
“母亲到场了,父亲……”警察翻看记录,“电话打通了,说在开会,来不了。”
第二天,一个包裹送到了我家。拆开牛皮纸,里面是我最后一次借给丁兰的《百年孤独》。翻开书页,干枯的月季花瓣纷纷落下,在书桌上铺成一片暗红。没有字条,没有留言,只有这些失去生命的花瓣,像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叹息。
我一片一片拾起花瓣,它们在我掌心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粉碎。其中一片背面有极淡的铅笔痕迹,我对着光仔细辨认,是一个小小的“痛”字,笔迹轻得像是怕被人发现。
葬礼那天,我去了。丁兰的母亲一身黑衣,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令我惊讶的是,现场没有一个看起来像父亲的人。同学中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女生到场,其他人或许已经各自奔赴新生活,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
“她爸爸呢?”回程的公交车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同去的林小雨。
林小雨是丁兰初中同学,她犹豫了一下:“丁兰从不提她爸。不过……”她压低声音,“我听说她爸怀疑丁兰不是亲生的。”
原来丁兰的父亲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哲学系毕业,在市重点中学教政治。母亲是纺织厂工人,生了四个女儿,丁兰最小。父亲一直想要儿子,对丁兰尤其冷漠。
“更糟的是,”林小雨凑近我,“丁兰出生前,她爸被划成右派在新疆劳改两年。回来不到六个月丁兰就出生了……所以她爸让她随母姓。”
我想起丁兰总是穿长袖衣服,想起那些若隐若现的淤青,胃里一阵翻腾。
“她妈呢?不管吗?”
林小雨摇摇头:“她妈……有相好的,厂里一个小领导。丁兰说过,她妈常对她说‘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公交车颠簸了一下,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我突然明白了丁兰眼中那种深不见底的忧郁从何而来——那不是青春期特有的多愁善感,而是一个灵魂长期被忽视、被否定、被当作错误存在而积累的绝望。
回家后,我重新翻开《百年孤独》,发现某些段落被铅笔轻轻划过。在描写丽贝卡吃土的段落旁,有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字迹:“我也想尝尝墙皮的滋味,是不是比心痛好受些。”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用极轻的笔触画了一朵月季花,花瓣已经开始凋零。下面写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记得,我曾像这些花瓣一样,短暂地美丽过。”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那朵干枯的花上。窗外,风又起了,卷着不知从何处来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殷红的,枯萎的,像极了那天地上散开的血迹。
丁兰走后第三十七天,我在校门口遇见了她的大姐。她来办理丁兰的学籍档案手续,眼睛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偶。
“兰兰小时候最喜欢的。”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苦笑着解释,“我爸爸从新疆回来那年买的,说是给未出生的弟弟……后来给了兰兰,是她唯一的玩具。”
布偶已经很旧了,但能看出原本是只白鹤,翅膀处的线头开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她总说自己是只不合群的白鹤。”大姐的声音哽咽了,“飞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只能悬在半空……煎熬着……”
我想起初见丁兰时那个“白鹤亮翅”的联想,胸口一阵刺痛。
“你们……知道她那么痛苦吗?”我忍不住问。
大姐的眼泪突然决堤:“知道……都知道……可我们……妈妈忙着恋爱,爸爸忙着怨恨,我们三姐妹忙着逃离那个家……没人……没人真正看过兰兰……”
她蹲在地上痛哭,布偶白鹤掉在尘土里。我捡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发现翅膀内侧用红线绣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丁兰”——一定是她自己绣的,那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丁兰。她站在高楼边缘,穿着那件熟悉的长袖衬衫,黑发在风中飞舞。她回头看我,嘴角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微笑。
“你看,”她说,张开双臂,“我终于可以飞了。”
然后她纵身一跃,在空中化作无数殷红的花瓣,随风飘散。
我惊醒时,枕边湿了一片。窗外,天刚蒙蒙亮,一株月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花瓣无声飘落。
如今我常在雨夜重读那些夹着花瓣的书页,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茉莉香。听说她父亲至今仍余热在一所私立中学讲台上讲授哲学,黑板擦扬起的粉尘中,或许藏着某个关于宿命的命题。而她母亲还依旧在一家破旧的小纺织厂里穿梭,棉絮纷飞如雪,盖住了所有说不出口的叹息。
初稿于1993年5月4日
三十余载前,余尝为孤苦中离世之文友撰小说体祭文。然文笔未臻,遂深藏于箧,未敢示人。今幸蒙文星垂照,得偿夙愿。谨以此文告慰故人远游之灵,愿仙踪往来之际,有香风缭绕,云霞为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