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乡老月饼的味道…… 文/冯期武(都昌县南峰中学退休教师) 每逢中秋将至,城里超市的货架便早早堆满了琳琅满目的月饼。广式的、苏式的、冰皮的,包装精美,馅料新奇,甚至还有流心的、冰淇淋的,花样百出,争奇斗艳。它们像一群盛装华服的陌生人,虽竭力展示着自己的魅力,却始终难以叩开我心底那扇紧闭的门。我的味蕾,我的乡愁,早已被一种朴素而固执的味道占据——那是家乡都昌老月饼的味道,一种穿越时空,能瞬间将我拽回鄱阳湖畔的古老滋味。 我的故乡都昌,枕着浩渺的鄱阳湖,是一个被水汽和稻香浸润的地方。那里的中秋节,主角从来不是市面上那些华丽的新式月饼,而是家家户户必备的都昌老月饼。这种传统手工月饼,用料实在,个头硕大,直径往往有十五二十厘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如它承载的岁月分量。它其貌不扬,没有炫目的包装,通常只用简单的油纸或红纸包裹,透着一种质朴的怀旧气息,但那却是记忆中最甜蜜的期待。 小时候,中秋前夕的空气里,便开始弥漫一种独特的香甜。那是炒熟的面粉、芝麻、桂花和糖浆混合的气息,是从老街深处那家老作坊里飘散出来的、专属于节日的信号。我总喜欢跑到作坊门口,看师傅们如何魔术般地将这些平凡的食材点化成金。只见他们将上好的面粉倒入锅中,用小火细细炒香。然后倒入麻油和水,慢慢揉成长条,再切成小块,用擀面杖擀成圆形的饼皮。那馅料的准备更是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黑芝麻必须炒到香气扑鼻却又不能过火;白糖与冰糖的比例要恰到好处;桂花要选用当年新晒的,色泽金黄;若是五仁的,里面的核桃仁、瓜子仁、花生仁都得颗粒饱满,绝不含糊。父亲曾告诉我,月饼皮是死面,这样做出来的月饼才不易变形,能稳稳地托住那丰盈的內馅。 最让我着迷的是压模成型的那一刻。师傅将包好馅料、团成圆球的面团,放入雕刻着“福”、“禄”、“寿”、“喜”或者祥云、玉兔等吉祥图案的木制模具中。用手掌用力压实,再轻轻一磕,一个纹路清晰、饱满圆润的月饼胚子便脱模而出。那图案深深烙印在饼皮上,仿佛也把吉祥如意、团圆美满的祝愿一同压了进去。最后便是送入传统的吊炉或百年老炉里,用炭火慢慢烘烤。火候的掌控全凭老师傅的经验,时间久了会焦糊,短了则不够酥香。当月饼在炉中渐渐变得金黄饱满,那股混合着麦香、油香、芝麻糖香的热浪便汹涌而出,穿透巷子,勾得行人驻足,惹得孩子馋涎欲滴。 月饼刚出炉时,是味道最好的。母亲总会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上几个,还烫手着呢,就递给我们兄妹。我迫不及待地捧起来,先深深吸一口那热腾腾的香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外皮是酥脆的,层层叠叠,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渣,非得用手在下面接着不可。內馅是甜润的,芝麻糖馅的醇厚香甜瞬间占领了整个口腔,其间又夹杂着桂花的馥郁和冰糖颗粒偶尔的清脆。若是五仁的,则能嚼到各种果仁的油润咸香,与冰糖的清甜交织在一起,咸甜交织,口感丰富,一点也不腻人。那么大一个月饼,一个人是决计吃不完的,通常是一家人分食一个。围坐在院子里,就着皎洁的月光,一边吃着月饼,一边听着长辈讲述那“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老故事。月饼的香甜与月色的清辉交融在一起,成了我对“团圆”最初始、最温暖的具象理解。 母亲和奶奶,是这中秋味道的守护者。奶奶熬的猪油,雪白细腻,是月饼起酥的关键;母亲炒制的豆沙,必定会加入自家晒制的橘皮丁,增添那一抹独特的清香。她们忙碌的身影,氤氲在厨房的蒸汽与香气里,构成了节日最温馨的背景。祭月是家乡重要的习俗。中秋之夜,院子里会摆上桌案,母亲会挑出蒸制或烤得最好、最圆整的月饼,连同菱角、南瓜、水果等时令产物,虔诚供奉月神,祈求家宅平安,丰收圆满。仪式结束后,这块被月光“眷顾”过的月饼,再分食给家人,似乎那甜味里,又多了份神圣的佑护。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如同许多追逐梦想的游子,奔波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物理距离和时间距离都拉长了,但故乡的味道,却像一个小小的珍藏,始终存放在心底某个温馨的角落里。外面的世界很大,月饼的种类多到超乎想象,莲蓉蛋黄、奶黄流心、海苔肉松……我也尝过许多,它们或许精致,或许昂贵,但总觉得缺点什么。它们的甜,是直白而单一的,缺乏那种层次复杂的、需要时光和匠心去慢慢酝酿的醇厚底蕴。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月是故乡明”。那份明亮,不仅在天上,更在舌尖,在心头。它是由故乡的山水、亲人的双手和古老的习俗共同酿就的。 “茶是故乡浓,月是故乡明”。在中秋月圆之时,捧一块都昌老月饼,仿佛捧着一轮故乡的明月。它不仅仅是一道点心,更是一枚文化的符号,是编织着我们这代人温暖记忆的载体。它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一代又一代人,什么是家,什么是根,什么是无论走多远都剪不断的牵挂。那味道,是都昌的味道,是鄱阳湖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更是穿越千山万水,指引我们回家的味道…… 2025,10,02于宜春靖安县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