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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红背心 [文章]

邬俊成     发布时间: 2024/6/27 8: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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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州的春天是温暖的,刚过了年不久,就可以清理过冬的衣服了,该扔的扔了,该留的便收起来。收拾中,发现一件酒红色的棉背心。款式与我平时的穿着很难搭配到一起,几乎没有穿过,却没放入将扔衣物堆上,还细心叠起,准备放进收纳箱里。
       红背心很柔软,抚摸起来手感很好。片刻沉思间,一股暖流也迅即由掌心接通全身的经脉,直入心房。暖暖的,连通的经脉如电流合上电闸,启动脑屏,打开存储记忆,放映起一段段往事。
       这件红背心是恩师吴子熊大师在去年冬天送给我的。吴子熊,一位享誉中国工艺美术界的玻璃雕刻大师,他创办了亚洲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玻璃艺术馆,成立以来一直是台州市的一张形象名片。
       认识吴大师是在1993年,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那时我刚到台州黄岩打工,而他已是全国人大代表,无论在玻璃艺木上还是在社会知名度,都非常了不起。一次偶然我在宿舍捡到一张报纸,上面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读完后,我竟对晶莹剔透的玻雕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之前学过美术,从事美术工作曾是我儿时的梦想,因此很想学到这门技艺。我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于是,没几天我便辞工跑到椒江,在烈士山下不远处寻找到了当时的中国吴子熊玻璃艺术实业公司。
       当年的吴大师正值壮年,经常受邀到海内外各地表演玻璃刻花技艺,我数度前往,都没能碰到他。我一向很倔犟,也不去找其他工作,更不好意思去老乡那里给他们添麻烦,尽管手里没钱,却还是一直在附近转悠,等待吴大师回来。饿了,就啃馒头,一天一个或两个。渴了,便在烈士山下(现解放一江山纪念馆处)打开居民装在户外洗衣槽上的自来水龙头,用嘴巴接上几口咕噜咽下。困了,倒在烈士桥上的石椅就睡。就这样,一连又过了好多天。

      一天下午,我又到公司外,想碰碰运气,徘徊了一阵,正想离开。这时有一位浓眉厚唇、模样敦厚的中年男子骑车过来在我旁边停下。打量了我一番,操一口半生普通话向我询问了几句,声音非常洪亮。当他了解到我一直在等吴子熊回来,准备向吴大师学习玻雕技术时,便让我跟他一起进去。
      从他与别人的对话中,我才知晓他就是吴子熊大师。他在一台装着一片赭红砂轮的刻花机旁坐下,打开电源,示意我站过去看他刻花。只见他双手分别捏住一只透明高脚玻璃杯的杯口和脚柄,在一轮飞旋的砂轮上点、划、揉、擦,左右盘旋,上下翻飞。看得我眼花缭乱,久久回不过神来,只听到玻璃与砂轮碰撞摩擦时发出的时而清脆、时而舒缓的交响声。不多一会,他停下雕刻,用毛巾拭净杯子上的浑浊水渍,将杯子递到我的眼前,原先剔透晶莹的玻璃杯上活跃着一对顾盼相逐的虾子,呼之欲出,生动可爱。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问道“学手艺是很辛苦的。我从事玻璃刻花工作经已坚持了三十多年,每天的工作都很辛苦、枯燥。你能坚持下去?我想也没想,坚定地回答道:“我能!”见我态度坚决,他吩咐车间负责人,带我去车间转转。

 那时还没入秋,天气还很闷热,他见我行李少,便拿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长裤给我换洗用样子不好看,工作时穿穿。”又去拿来草席、蚊帐和薄毯,帮我一起挂好蚊帐、铺好床。临走时还叮嘱几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跟他说。
      从此,我便在吴子熊玻璃艺术实业公司呆了下来。玻璃雕刻的工艺种类很多,有刻花、磨砂、砂雕、精雕、彩绘、彩雕等等。做为一个学徒,我当然想学会所有的工艺,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没有人能够一下子学会所有工艺。为了打好基础,车间里有什么我能插得上手的,我都很愿意去做,比如磨边、粗磨、抛光等等。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在艰辛的打磨中造就出来的。生活亦然。每一件大众眼中琉光溢彩、明澈百象、姿呈万千的玻璃作品,都是经过雕刻师的构思、粗磨、细磨、抛光、刻画、彩绘等艰辛工序才逐步完成的?在吴大师这里,我所接触的都是玻璃冷加工技术,后来我又接触到玻璃热加工的琉璃生产工艺,就是将普通石英砂石或有色琉璃块放入耐高温的模具里,经过千度高温融化塑型,冷却成品,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凤凰涅槃、得以重生的过程。

 磨砂和砂雕,是玻璃冷加工工艺中是最脏最累的活。简言之,就是用特制的喷枪喷出金钢砂,在玻璃上磨出深浅有致的图案。当时还没有专业设备,我们就在一间密封的堆满金钢砂的房子里,墙上安装两个排风扇向外除尘,人进去之前要穿戴好衣帽、防尘眼镜和口罩。一打开喷砂枪,整个房间就尘灰弥漫,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干就是半天。年轻时候的我虽然看起来有些文弱,但毕竟是从农村出来的,还是比较能吃苦的,脏活、重活,我都愿意干。吴大师也经常走进喷砂房,问我要不要休息,还手把手指导我做喷砂工艺。
      吴大师是个忙人,一天到晚身影匆匆,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有点时间跟大家坐到一起,有说有笑。他虽然没上几天学,但自幼好学,经历坎坷,阅历丰富,因此见识多广,从历史到文艺,无不头头是道。偶尔在饭后,他会坐到一台老旧的脚踏风琴前,打开琴盖,双手呼应,十指翻飞,仿佛两只海燕在深海之中振翼奋搏,发黄的琴键在他的指间犹如东海的潮水拍击海礁时溅出的浪花,发出时而激越时而沉缓的节奏,随波起伏、时跃时落。有时,我也会跑过去和他一起随着钢琴弹奏的旋律放开一下歌喉。
       那时的中国吴子熊玻璃艺术实业公司,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规摸并不大,但经营得很成功,而且富于人性化。上班时间不到八小时,有周末休息日,还提供书籍报刊让我们学习。为了提高我们的技艺,吴大师还请来美术老师,教大家学习绘画。这在当时的私营企业中,无异于凤毛麟角。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在他忙完一天工作后,听他讲世俗百态、人生感悟。从他那里,我懂得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那时我正值年少,吴大师对我人生道路的影响是很大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城乡呈井喷发展之势,装饰玻璃在家装上有了更多的应用。吴子熊为全国玻璃艺术行业培养了许多领军人才,他的弟子们在玻璃工艺上个个身怀技艺,很多人选择投身到这个行业的相关企业,也有人选择创业。我那时年轻懵懂,虽只学得皮毛,却也胆大地选择回家创业。
       我的首次创业并没想象得那么顺利,还把我带入到一段挫伤中。我很苦闷,经常写信给吴大师。每次都会很快接到他的回信,他在信中勉励我遇事多思考,干事要坚持。那时的通讯还不发达,交流方式主要是写信。吴大师是名人,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来自各地的信件。但有信必回,是他一贯坚持的事。当年做学徒时,我就经常见他在办公室里处理信件,直到深夜。遇到文笔和内容好的信,还会另外收藏起来,有时也让我们欣赏一下。从中央首长到普通民众,即便是一位小学生来信,他都会仔细阅读,认真回复。这种一丝不苟的处世态度对我的触动很大。

 一九九八年春节后,我拖着一身疲惫,肩负一身凌乱,再次回到吴大师的公司。那时星明路的吴子熊玻璃艺术馆刚刚建成,前来参观的人很多,有组团的,也有个人的,只要他在,都是亲自接待,向参观者介绍每件作品的故事和创作经过。吴大师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依然致力于创作更多更好的作品,去充实艺术馆,为艺术馆添彩增色。
      对于我的归来,吴大师也愈加关照,经常鼓励我振作起来,不仅跟我谈起他的曲折童年,坎坷经历,还给我提供很多资料让我注重学习,拓宽眼界,提高自己。那时刚过元宵,天气还比较冷,他在一个晚上给我送来一件羊毛衫,土黄色的,对襟竖一排钮扣的那种。还把自己出差坐车时常带在身边取暖的毛毯放到我的床铺上,笑着说:“这是借给你用的,等天气暖和了再还给我。”这是一件墨绿色“大帅”牌毛毯,很厚实,盖在身上夜里确实暖和多了。
      后来不久,由于个人多方原因,我谢绝他的一再挽留再次离开那里。不想,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凭着从吴大师那里学来的技艺,开始了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们虽然都在同一城市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联系。偶尔在报纸上见到他的消息便剪下贴在卡纸上。我离开后没几年,吴子熊玻璃艺术馆又迁新址,规模更大,主体建筑和广场的设计也更完美,是台州市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常开车从旁经过,却不好意思走进去。

      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三年前,偶尔间在网上碰到当年曾一起在吴大师那里学徒的旧年朋友,他给我说起了吴大师的一些近况,才知道时过多年的他已经是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艺术馆已交给儿子吴刚了,自己有空会过去看看,平时在老年大学学习。
      一种莫名的伤感忽然袭上心头,此时我忽然发现时间总是那么匆匆,岁月总不饶人。尽管我有时也刻意不去承认自己的年龄,甚至不愿意为自己过生日,生怕过了一回就会被判官记上一笔似的。也经常在自己生日到来时也不知道。因为身份证上登记的生日是农历的,却被各个平台习惯性错认为身份证上记的是阳历生日,每到这一天都会收到他们的生日祝福。但一算起年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从当年的青春年少变成了一位年轻人眼里的中年大叔了。我向他要了吴大师的联系电话,也该去看看他啦。却又不敢冒然直接电话,便用手机给他发了条问候短信。很快的便收到一条另一个号码发来的短信,说是吴大师的助理,因吴大师年龄大了,不方便用手机直接回信,让她代他向我及全家问好,让我带上家人去他那里看看。
       看到回信,回想往事,眼泪由不得如断线珠落。没多久,我去看望他,他一见到我便张开双臂将我抱住,不停地打量着我。相谈很久。后来,我一有顺便,只要他在,我都会走进去看看他。来去也很随意,从不拘礼。他也经常对我说:“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有空就过来看看吧。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去年大雪的前一天,我又去看他,那天有点冷,只见他裹着一件宽大的羽绒服,戴着棉线帽从外面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见我穿的很少便问我冷不冷。我出门都是开车,下车便进屋里,当然不会感觉冷。他说下面冷,叫我先到楼上工作室去等他。
       他到楼上直接走进休息室,然后又走出来,边走边思索还一边喃喃自语:“我刚才进去准备拿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唉,老了,老了,记不住了。”如此来回进出几次后,只见他拿了件酒红色衣服走出来,笑着说:“想起来了,把这件衣服添上。送给你了。今天有冷,赶快穿上吧。”
        衣服是个无袖有领带拉链的红色背心,软绵绵,沉甸甸的,一看就是老人穿的款式,我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顺着他的好意脱下了自己的羊皮外衣。他接过我的外衣,便将背心套进我的左臂,帮我一起穿上,还不忘记把拉链拉好。又把我外衣套在外面。然后端详着一会,笑道:“嗯,合身,这样是不是暖和多了?”

  今年春节,我去给吴大师拜年,他很高兴,他的女儿吴冰也从法国回来过年。那几天的台州天气也比较冷,见我还是穿的那么少,似乎明白了什么,牵着我的手又露出那副憨厚的笑:”还是年轻好,衣服穿的少,看起来就是有精神,更见阳光朝气。“

  艺术馆在节日期间前来参观的人比寻常要多,所以他也更忙,上午接待了两批外地客人后便已是中午了。他叫吴冰从不远的快餐店买了几盒饭菜,让我用报纸铺在桌子上当桌布,有点歉意地说:“小邬,你能来给我拜年,我非常感动,也很高兴,我年龄大了,又忙了半天也累了,我还有个到时间就必须午睡的习惯,今天就不带你出去吃饭了。就在这里我们一起随意吃一顿盒饭吧。
       也许是我在贫困时遇到吴大师的原因,他勤劳朴素的生活影响着我的青春年华,我也是在那个时便也形成了不大在意享受生活的习惯,对一日三餐从没什么要求,也把吃饭看成是一个吸收能量的过程,是在给身体完成一次补充能源的任务。也更谈不上讲究什么形式了。但在当今物质丰富生活多彩的过年期间,这也许是我吃过的最难忘的一次拜年餐,简单、随意、温馨。

  我们生活在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物欲横流,衣食无忧,每当我们静下心来,却发现身边的人都是那么忙忙碌碌,礼节成了冷漠,客套成了疏远。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冷冰冰的。我们需要的是没有客套的亲近,没有假面的温暖。 

一条微信声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回过神来将这件背心叠起压平放入箱中。酒红色的棉背心在模糊的眼前似乎溶成一觞流动的葡萄酒,倾入在吴大师雕刻的那樽刻花杯里,刻花杯温润如玉,像一只生命的容器,承载着酒红色的情愫。在光影的折射下仿若梦若幻,仿佛汇聚了星辰大海,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珍藏越久,其味越醇。闻之沁心,品之即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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