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辍学在安徽老家务农。每到秋种之后,便会看到有很多大巴车停在村口地头,一些刚忙完农活的青壮男女告别家人带上行包前呼后拥,挤上一辆辆等待的大巴,驶向远方。经打听,才知道这些包车都是来接送当地民工去浙江黄岩剥橘子的,年年此时,事事如往。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在浙江有个地方叫黄岩,盛产橘子,也叫橘乡。但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名叫黄岩的地方,会成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一九九三年春,我也到了黄岩,不是去剥橘子,但也是投奔先前剥橘子的那批在橘子季节过后转向其他工厂的老乡。
那时的黄岩是一座县级市,经济发达,橘林遍地。登上九峰向下环顾,整个黄岩都散落在江河水畔,在橘绿色的浓荫掩映间随风摇曳,若隐若现。一到秋后,遍地果挂金黄,澄江两岸点点蜜橘若银河星繁。颗颗圆润,黄里透红,看得嘴馋的直咽口水。也有本地的工友会在橘子成熟后带上一些橘子到车间里,与大家一同品尝。
黄岩蜜橘最早的文献记载是三国东吴时期,至今已有1700多年。180多个品种,味甘肉津,冠誉于世。自唐代起,黄岩蜜橘便被列为贡品。南宋高宗赵构在品尝黄岩乳柑后,赞誉其为“天下果实第一”。1949年12月,毛主席平生唯一次外出访问到苏联时,曾亲手递上一只橘子给苏联领袖斯大林,说:“这是中国最好的橘子——黄岩蜜橘。”斯大林品尝后赞不绝口:“黄岩蜜橘是橘中之王。”
黄岩因为盛产柑橘,衍生出罐头产业。1958年黄岩罐头厂成立后,便相继涌现出很多规模不同的柑橘罐头生产企业。直到今天,黄岩还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柑橘罐头生产基地。原先那些包车来黄岩剥橘子的老乡都是在黄岩各地柑橘罐头厂里打工的。
我到黄岩的第二年,便逢台州撤地建市。在这次行政转化中,黄岩多少是有点委屈的,撤市为区,还失去了路桥与金清等大片区域。从此,这个自古便是浙江名邑的黄岩也因版图割损而日渐形单力薄。
在我的感觉中,黄岩似是一位勤劳智慧的家长,为自己的家族和儿女后代打拼出一份丰厚的基业。后因儿女成人,又不得不面对被分家的伤痛。早先的海门成了椒江,与现在的路桥一样,皆自立门户,与其高堂黄岩并列为台州的市区三鼎。而金清等地亦如嫁出的闺女,入户温岭了。
行政区域的萎缩,让曾经一度令黄岩人引以为傲的黄岩蜜橘也难逃劫数。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与城乡一体化建设的推进。一大片工业区与住宅区甩开膀子,挣脱了绿荫的庇护,强占了大片橘林的绿色版图。黄岩的北城、新前、澄江、南城,以及江口等地原先的大片橘林皆在无力的抗争中被蚕食,发出的呻吟亦日渐声弱。
或许出于一种情结,或许在为自己找一点自信,黄岩人仍在不断地在本土发掘柑橘文化,立碑、创园、塑型。什么世界橘源,什么南城贡橘园,橘三仙,还培栽了红美人等优良品种。而近在毗邻的临海蜜橘,虽源自黄岩,却因其独特的自然环境,再加上他们对信息化以及时代风口的迅即把脉和利用。临海蜜橘的名气逐浪声高,也把古老的黄岩蜜橘挤到了永宁江边的一隅山侧。
“讲功饭店嫂,吃功本地早”,在黄岩呆久了,对这里的人文风物皆生感情了。我平时不大爱吃水果点心,但对黄岩的本地早还是独有情钟,每有送礼,总会买上几箱。但很多朋友都说还是临海的蜜橘好吃,家里人也常叮嘱见到涌泉蜜橘就买点,我虽有过不屑,但也拗不过众口的选项。或许是平常吃的太少,我至今还是没能品尝出这两地的蜜橘的品味差别所在。
对于黄岩蜜橘的历史光环,确实能让黄岩傲娇深远。头陀断江的世界蜜橘之源,澄江凤阳的中国柑橘博览园,还有南城的贡橘园里已被神化且受到特别保护的“橘三仙”,每一处的印迹都是深刻的、清晰的。没有被历史的尘沙腐蚀分毫。只是永宁江早已疏远海潮,日趋平静,而黄岩蜜橘似也渐成标本,纳入实验地,关进观光园,展示在博物馆里,却也打造成为一道旅游风景带。它的农业价值在萎缩,它的人文价值却在被压缩,被压缩锻打成一张又薄又窄却有着超值含金量的城市名片——由早年名副其实的“橘乡”到后来的“中华橘源”,以及现在的“一座甜了千年的城”。各个时代的口号不同,黄岩蜜橘的甜蜜滋味自然也是不同的。
每当我走到橘神像前,都会驻足凝视。她端庄清秀且余优雅,拥有惊若翩鸿的洛神般的美。再看看不远处松岩山边的那位黄岩蜜橘的守护神石大人,依然挺拔坚毅,却连自己脚底下的那片橘林也没能守住,终日被工业区里忙碌着的机械发出的嘈杂声困扰着,也无从摆脱。
春日,橘花如玉,在微风的轻拂下散发着阵阵清香。细碎的橘花在晓露的晶莹中越发娇嫩,惹人怜惜。枫染秋后,叶浮霜华,树树橘挂满枝,犹如无数的星星在连片的绿丛中眨巴着眼睛。这眼神,早已没有了孩童的俏皮与天真,更像是一双双的人老珠黄。她近看江边,偶然会流露出焦虑、忧伤和茫然。当她再放眼远望时,看到自己曾一步步退让出来的阵地,拔高了一座座楼房和一块块经济开发园区,对这片自己生活了千余年的热土,也有了几分欣慰,几分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