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四平头”是否需要避免
文/南郭居士(郭军)
有人发来他写的一首诗,问是不是四平头了,我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绝句是否存在四平头问题,要不是一些人把四平头提的紧,我甚至会忽略律诗还存在这等要求。不过关于四平头,说的人多了,也就真成了问题,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梳理清楚。
那么,何谓“四平头”呢? 其实就是在近体律诗中连续四次出现词性或者结构类型相同的词语,作为句子的开头部分,被认为是“四平头”。“四平头”是清代纪昀、沈德潜、许印芳等诗人和学者在评诗过程中经常使用的概念。“四平头”被作为一种诗句之病,其名称来源于南朝时期的 “四声八病”说。只是,“四声八病”中的“平头”与清人所说的“四平头”所指并不是一回事,前者是关于平仄运用的声律问题,而后者则属于遣词造句的语法问题。
关于“四平头”,其实现代许多诗词研究者已经给出结论,即:首先“四平头”属于一种修辞手法,是“排比”艺术修辞方法在诗歌中的运用,不存在“碍格”之说。唐代及以后的诗人在格律诗中已经大量使用这一修辞方法。其次“四平头”说法是移花接木,清代个别学者错用南朝齐梁学者沈约“平头”概念,把平仄声律移接到遣词造句,并用于评价律诗,使之谬传至今。而本人对这种结论是持赞同态度的。
试想,如果李商隐有知,把其七律《锦瑟》发来让我们评判: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后问是否犯了四平头?我们该如何回答?因为两个对仗联的开头“庄生”、“望帝”、“沧海”、“蓝田”都是名词,明显犯忌了。
甚至如果王维把《使至塞上》让今人评判: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吴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问是否犯了四平头?我们看到,其每句的前两字的词性都是名词,这何止是四平头,简直成八平头了嘛!这让我们又何言以对?当然,这首诗在平仄上是有失粘疑问的,不过在这里是题外话,姑不作探讨。
虽则我对以上例子绝对无言以对,然而有清朝人发话了,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纪昀(就是现在宫廷剧中常出现的那个纪晓岚),他虽然没有说出“四平头”一词,但其诗评中有“中四句平头”字样。比如《瀛奎律髓汇评》中对陆游《雪中二首之一》:
春昼雪如簁,清羸病起时。
迹深惊虎过,烟绝悯僧饥。
地冻萱芽短,林深鸟哢迟。
西窗斜日晚,呵手歛残棋。
纪昀评曰:“中四句平头。”
对韩元吉《记建安大水》:
孤城雨脚暮云平,不觉鱼龙自满庭。
讬命已甘同木偶,置身端亦似赢甁。
浮家却羡鸱夷子,弄月常忧太白星。
当日乘槎便仙去,故人应罪曲江灵。
纪昀评曰:“中四句平头,碍格。”
再比如沈德潜评:
对贾岛《暮过山村》: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
萧条桑柘处,烟火渐相亲。
沈德潜评曰:“落日、初月,平头之病。”
对高适《送王李二少府贬潭峡》:
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
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
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沈德潜评:“连用四地名,究非律诗所宜。”
我们知道唐诗是格律诗的顶峰,而清代尽管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和唐代相当,但在格律诗方面是不能与唐诗相提并论的,不过清人有机会评论唐诗,并修订了平水韵,在这方面是有巨大贡献的。清人所说的“四平头”和现今所谓的“四平头”是一个概念,就是在近体律诗中,处于句子的开头部分同一位置,连续四次使用可以对仗的词语,它们的词性相同或者结构类型相同。因为四平头说的来历和依据都是零散的,且没有人将其系统化和原理化,因此使后来人产生了争论,且现今有一些人用以评判格律诗是否在结构上的优劣。但本人以为其束缚了诗人的手脚,还与“排比”的修辞手法相冲突,因此认为不值得提倡,也无需在律诗中避免。
我在本文首例用了李商隐的《锦瑟》,下面再看他的七律《无题二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如果“四平头”成立的话,那是我要给李商隐挑刺呢?还是李商隐偏爱“四平头”呢?
还有第二例中用了王维的《使至塞上》,那么不妨再读他的两首诗:
晚春归思(唐·王维)五律
新妆可怜色,落日卷罗帷。
炉气清珍簟,墙阴上玉墀。
春虫飞网户,暮雀隐花枝。
向晚多愁思,闲窗桃李时。
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唐·王维)五律
旧简拂尘看,鸣琴候月弹。
桃源迷汉姓,松树有秦官。
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
羡君栖隐处,遥望白云端。
要不要再点评一下?是不是妥妥的“四平头”?
如果我再搬来以律诗见长的诗圣杜甫,评判一下他的两首诗:
登高(唐·杜甫)七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楼(唐·杜甫)七律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不是照样都犯了“四平头”吗?前一首对仗句连用四个量词,后一首对仗句连用四个名词。杜老先生这可不是我说的,请先莫怪罪。
因此笔者认为,对于当今所谓的“四平头”说,对于在意的人而言只需自己遵守就行,不必要强求别人遵守。诗的灵魂是意境,我们在遵守既有格律的基础上写好格律诗,绝不能自定格式来更多束缚自己的手脚。
最后还得论述一下,真正意义上的“四平头”,只是作为一种概念而存在,对于诗的写作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说到此,可以再回到本文开头关于绝句“四平头”的问题了,就是说绝句确实是有“四平头”说法的。根据宋·陈应行《吟窗杂录》卷一八上所录唐·白居易《金针诗格》曰:“诗有齐梁格。四平头,谓四句皆平字入是也。”即绝句的四句首字都是平声,可以说是“四平头”。
例如杜甫的《绝句其一》“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四句的首字均是平声。再比如刘禹锡的《赏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四句首字也均是平声。就是说原始意义的“四平头”并不是针对词性格式,而是针平仄而言的。
再以七律例,卷一八下所录宋·梅尧臣《续金针诗格》曰:“诗有齐梁格。四平头格,《曲江感春》诗:‘江头日暖花正开,江东行客心悠哉。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是指唐朝罗隐七律《曲江春感》的前四句。也就是说,律诗的前四句首字都是平声,也可以说是“四平头”。
这就是“原始”意义上的“四平头”,白居易和梅尧臣称它为“齐梁格”,也可以归纳为格律诗的一种格式,无所谓好与坏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