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李煜:我“极尽”一切,只想好好活一回
南唐升元元年七夕,金陵城里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他天生一目重瞳,多年后,丰额骈齿的异相也显现出来。自此,这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词帝开始了他“极尽”一切的一生。这里,我们不说他在政治上的徘徊、迷惘和痛苦,只说他始终“极尽”的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他“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者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这样一个在深宫之中被妇人养大的孩子,幼时不为五代十国的纷乱所困扰,也不为朝堂的尔虞我诈人情世故所玷染,他就像一张洁白的纸,赤子之心得以保存。 《论语·为政篇》里“《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一句,我觉得“邪”应作语气词来讲。正因为没有思索安排,真真切切地用诗的语言所描绘真景真情,才动人深刻,才能写尽人间的悲欢。李煜便是这样,他有赤子之心,他不懂也不愿懂世间烦扰复杂,所以他的词也就是不加思考,不加节制地倾泻而出。 以北宋开宝八年,南唐亡国为节点,将李煜的创作分为两个时期。在亡国前,他的词是绮靡豪奢的宫廷生活,这个时候,他的词或许在道德上和价值上是不足取的,淫靡的。但是,如王国维所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后主是也。”因为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我们或许能从其中看到他的赤子之心所倾注的敏锐的、真切的性情和洞察所在。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 这首《玉楼春》是他亡国前所作,极尽描写了南唐宫廷夜宴的豪奢之景。“晚妆初了明肌雪”是静态的描写,宫女盛装初了肌肤如雪,光彩照人。第二句则是动态的,盛装的宫女一列列鱼贯而出。李煜目之所见,宫女盛装,人数众多,这是视觉上的享乐。可这还不够,他耳朵也要享乐,“凤箫吹断水云间”,精美的凤箫光吹就行了吗,不,还不够。他是在深宫中长大的赤子,他是不知道节制的,他只有深挚的真情投注,凤箫不仅要吹,还要用力吹,甚至吹断,吹到“水云间”。《霓裳羽衣曲》要弹,而且要“重按”,一遍接一遍的无休止的演奏,要“遍彻”。 眼睛所见盛装歌舞,耳朵所听凤箫吹断、霓裳遍彻,这够了吗?仍旧不够!他要不知节制的耽溺于享乐,他的嗅觉就也要享受,“临风谁更飘香屑”,他鼻子也要闻到香味,他的味觉更要享受,“醉拍阑干情味切”,“醉”是他喝的酒,是他的口中享受。而且,喝到“醉”,喝到尽兴时他还要跟着歌舞拍打阑干。视听味触都有享受了,歌舞停罢、凤箫吹断、《霓裳》遍彻、醉酒拍阑,够了吗?还是不够,等到一切结束了,也不要点燃红烛,就让他信马踏过夜月。另外,叶嘉莹先生说这里的最后一句“待踏马蹄清夜月”有将词句的顿挫节奏声音和内容情感结合的妙处,“待”“踏”“蹄”都是舌尖音,不仅仅写了马蹄,更让马蹄的声音跃出纸上,传入耳中。 除了奢靡的宫廷生活,李煜也受到唐末五代花间词派的影响,有风花雪月的爱情之作,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政治上的迷惘,也使得他有一些词作描写自己内心的挣扎和对简单生活向往之作。 而在亡国后,他失去了家国,失去了国土,失去了臣子,甚至可能失去了妻子的贞洁,只有词好像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在这以后,他真正的是“以血书者”。 《人间词话》:“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王国维说后主是真正的血书者,他的词是“泣血”之作,是用发自内心深处的最深挚最真切的感情来写词的。不仅如此,他还是“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的词人。这样一个主观的词人,年少遍常人间之欢,中年遍彻人间之悲,他通过内延自己的内心,倾注生命的悲哀,写出一种人类共同的无常和痛苦。 王国维还说,“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后主也有这样一首见花兴慨的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是一个“极尽一切的人”,宫廷夜宴极尽享乐,待罪被囚的痛苦他也要极尽。宋徽宗写春花凋零,多少铺陈赘述,说“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这是经过理性设计的,是思索安排的词。 而李煜不是的,他的词句是从心灵深处的痛苦里奔流而出的,是压抑不住的,“林花谢了春红”,“林花”,满林子的花,“春红”,春天的花,多好,可偏偏是“林花谢了春红”,他来不及思索安排,来不及加以修饰,内心的哀伤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了。 第一句似乎还有所压抑,在言“林花”与“春红”,可下一句开始就无所压抑了。“太匆匆”是后主内心直接的悲叹,花期是很短的,杏花的花期也只有七天。若是能正常的花开花落,尽情绽放,也很好,但是不只是“太匆匆”,万物终将归一,唯有无常亘古。还有不及预料的“朝来寒雨晚来风”,花本来可以照常绽放凋落,可是还有无法预知的风雨;故国本来可以延续,可是还有北宋南下的铁蹄。后主用“林花谢了春红”这样一个在小处的描写,引发了“朝来寒雨晚来风”,整个生命的无常与苦难的感慨,对此,他也只能“无奈”。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既是写花,也是写人。“胭脂泪”是红花朵儿上的风雨,也是美人面颊上的泪珠。可有什么办法呢,渺小的个人怎么抵抗人间的无常呢,只有“相留醉”了,只有“日日花前常病酒”了。这就完了吗,还没有,“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啊,今年花落,明年花开就不是今年这一朵了,时间逝去就是逝去了,“几时重”,不过是他无奈之问。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从林花写到人生,从凄风苦雨写到人生的坎坷。人生自是长恨,处处遗憾,就像江水东去,没什么意外的。 这是他亡国后的词作,已经褪去了当初的脂粉与潇洒,只有倾斜而出,以血书的遗恨与无奈。他用他敏锐的情感,向内求得了人生共同的痛楚与悲哀,担荷了“人类的罪恶”。 我们可以在时间上以开宝八年亡国为节点将他的创作分为两个阶段,但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不可分割的。不同阶段的风格可能不同,但是他有他本质不变的东西,那就是他“极尽一切”的态度,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赤子之心”。 宫廷宴饮享乐也好,男女之情也好,亡国被囚的痛苦也好,无论他经历什么遭遇什么,他都要“极尽一切”,他始终以敏锐的观察和共情能力,将真情奔涌到词作里。所以,他在深宫里没有节制反思地享乐,等到他把所有的心灵情感都投注到亡国后的痛楚中时,就是在词作内“担荷人类罪恶”了。 最后,也抛开他的词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被迫隐遁佛们、耽溺音律书画,被选择成为太子、成为皇帝,然后被迫称国主、称臣,最后被俘、被毒杀。他几乎一直被选择,从未选择过,他也挣扎过,可一个普通的人,怎么能扛得起历史的尘埃。他“极尽一切”,或许也只想好好活一回。
发表时间:2024年12月20日 17:16:50
分类:新作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