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天许兄相识多年,从当年在滇池畔论诗,到如今隔屏传看新作,他笔尖那点温热始终未变。读天许兄绝句,像翻开故人的日记,每首都是他站在生活里的凝视,字字都带着体温。
他写日常,是《午休》里“竹叶沙沙响屋檐”的闲静,榴花风、飞絮影,寻常午后被他轻轻一描,就成了能让人沉进去的安稳。写他乡,《度日》中“身心俱似野云孤”,客居的疏落、老来的淡然,不用浓墨,只一句“除却看书百事无”,把孤寂写得淡而有骨。
更难得是他笔下的重量。《过长平古战场》里“五十万人无姓名”,春风催开桃李,却吹不散地下磷光,古今的苍凉撞在一起,读来心口发紧。《军功章》那句“街头无奈卖勋章”,把荣光与贫寒的撕扯,凝在老兵白头的背影里,一字一叹。他总说写诗要“见人”,表姑的椿芽、傻姑的花径、钓鱼人的乐与哀,在他诗里都活成了具体的模样。
多年诗友,深知他为诗之诚。不逐时风,不炫技巧,只以赤子之心观照世事,笔下才有这般既能叩击历史又可触摸当下的力量。这般造诣,在当代诗坛实属难得。
一、以白描入骨:写实传统下的生命温度
天许兄的白描,是蘸着生活汁液的笔,寥寥数笔便勾连起物象与人心;其写实,则如历史的刻刀,于寻常人事中凿出时代的肌理。这种“以简驭繁”的笔法与“以诗证史”的自觉,让古典诗学的精髓在当代依然温热。
《午休》全诗:“榴花风里梦安恬,竹叶沙沙响屋檐。睡足中庭闲踱步,蒙蒙飞絮扑门帘。”四句皆为白描,无一字雕琢。“榴花”“竹叶”“飞絮”是乡村午后最寻常的物象,“风里”“屋檐”“中庭”是最朴素的空间,而“响”“踱”“扑”三个动词,让静态的画面有了呼吸。竹叶因风而响,人因睡足而踱,飞絮因动而扑,恰似刘勰《文心雕龙》所言“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诗人以物之动写心之静,让“梦安恬”的闲逸有了可触的质感。这种“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功夫,正是白描的至高境界:不用浓墨,却让读者如坐檐下,共沐榴花风。
《夜归花笙客栈》更见白描的含蓄之力:“海潮听罢夜微微,石巷幽深未掩扉。黄犬娇儿都睡去,一庭花月待人归。”前两句铺展夜归背景——海潮渐歇、夜色初浓、石巷幽深,“未掩扉”暗透人未归的悬置;后两句以“黄犬娇儿睡去”的静,对“花月待人”的动,不写归人急切,却让“归”的期盼漫溢纸面。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此诗正是如此:犬与儿的安睡是家的温暖,花与月的等候是归的慰藉,留白处恰是读者共情的空间。
白描是笔法,写实则是骨血。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在天许兄诗中化作对边缘者的凝视。《卖椿芽的表姑》全诗:“年年入市卖椿芽,小小提篮溢赤霞。今岁未来因已死,坟头落满白桐花。”前两句“溢赤霞”的鲜活,是表姑生命的亮色;后两句“坟头白桐花”的凄寂,是生命的终点。“赤霞”与“白花”的色彩对冲,比任何议论都更痛切地揭示出底层生命的脆弱,一如杜甫《石壕吏》“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的叙事张力——不直写悲,而悲自现。
《军功章》则以白描直刺现实:“天恩浩荡赐荣光,难抵贫寒岁月长。乡野老兵头已白,街头无奈卖勋章。”“赐荣光”的崇高与“卖勋章”的卑微,在“白头老兵”身上剧烈碰撞。诗人不发一句评判,只呈现场景,却比呐喊更有力量。这勋章曾是生命的重量,如今却成了生计的筹码,恰如浦起龙评杜甫诗“于叙事中藏论断”,于平静中见惊雷。
《老妪墙边百感哀》亦见深情:“老妪墙边百感哀,压枝果引野禽来。家梨本为儿孙种,城里儿孙早不回。”“压枝果”是老妪的期盼,“野禽来”是现实的落空,“本为”与“早不回”的对照,写尽乡村空巢的苍凉。这种对“被遗忘者”的注视,承继了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人道关怀,让诗歌成为民间记忆的容器。
天许兄的白描,从不是冷漠的勾勒,而是带着体温的触摸;其写实,也非简单的记录,而是怀着悲悯的见证。从“飞絮扑门帘”的闲逸,到“坟头白桐花”的痛惜,从“花月待人归”的温情,到“街头卖勋章”的沉重,他证明:真正的白描能入骨,是因笔端有对生命的尊重;真正的写实有温度,是因诗心装着人间的冷暖。
二、以俗为雅:日常经验中的哲理升华
苏轼曾言“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天许兄恰以日常为镜,在柴米油盐的褶皱里翻检出诗意与哲思,完成“以俗为雅”的审美跃升。其诗中,菜市的椿芽、檐下的竹叶、塘边的鱼竿,皆非寻常物象,而是通向生命本质的津梁。
《每日陪傻姑散步》全诗:“知卿不惯住他乡,总觉平居时日长。每到黄昏诸事了,相陪花径步斜阳。”写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异乡陪伴——傻姑不耐客居的漫长,诗人便每日黄昏相陪散步。“平居时日长”是俗常的寂寥,“花径步斜阳”却将这份寂寥晕染成暖色。无雕琢辞藻,只以“相陪”二字托出温情,恰合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的真谛:真情自能让日常场景生长出诗意,正如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不在菊之雅,而在采菊时的本心。
《小院看书》云:“门栅苔青竹径斜,野蔓交错侵篱笆。小园寂寂摊书坐,山鸟时来衔落花。”全诗四句皆写小院闲景:青苔覆栅、野蔓缠篱,是未加修饰的“俗”;诗人摊书静坐,山鸟衔花而至,又显“雅”的灵动。“寂寂”的静与“衔落花”的动相映,让看书这一日常事有了“万物与我为一”的禅意。此境与王维“人闲桂花落”相通,皆是在俗常静置中,听见自然与心灵的和鸣。
《看人钓鱼》则于俗事中见锋芒:“强拽银鳞出水来,鱼唇张翕有谁哀。鱼之痛苦君之乐,可否君鱼换一回。”钓鱼本是街头常见闲趣,诗人却以“强拽”写其暴,以“张翕”绘其苦,终以“君鱼互换”的诘问刺破习常。这追问承续庄子“子非鱼”的哲思,却比庄生的辩难多了体温。庄子探认知边界,天许兄叩共情底线,让“钓鱼”这俗事突然有了审视人类中心主义的重量,恰如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所言,于微末处见世道。
《看花》一诗尤见通透:“铅华梦醒已中年,丝竹屏除略解禅。沧海会空春会老,看花看到不相怜。”中年看花,本是俗常闲情,诗人却从“铅华梦醒”里滤去浮华,于“丝竹屏除”后贴近本真。“沧海会空春会老”道尽时空真相,“不相怜”则是勘破后的释然。非不爱花,是知花开花落皆自然,一如王维“行到水穷处”的禅境,于俗常观照中抵达超脱。
天许兄的“以俗为雅”,从非刻意拔高,而是让日常自行显露出本有的诗意与哲思。陪人散步的暖、小院看书的静、塘边钓鱼的问、中年看花的悟,皆是从生活肌理中自然生长的智慧。正如黄庭坚“点铁成金”之说,他非将“俗”镀上“雅”的外衣,而是让“俗”本身的真与善,自发生成“雅”的光芒。这般书写,让我们懂得:真正的诗心,原是对日常的敬畏与深情。
三、历史回响:废墟与记忆中的诗性重构
历史在天许兄笔下从来不是泛黄的典籍,而是能触摸到温度的生命场域。他惯于站在废墟与记忆的交汇处,让沉睡的过往在诗句中苏醒,这种诗性重构既承续了中国咏史诗“以史鉴今”的传统,又注入了对个体命运的深切凝视,如浦起龙评杜甫所言“于叙事中藏呜咽”,于无声处见惊雷。
《过长平古战场》全诗:“春风岁岁到长平,催发桃梨梅杏樱。可怜地下磷磷骨,五十万人无姓名。”四句诗构成残酷的时空对话:“桃梨梅杏樱”的绚烂春景是自然的永恒轮回,“磷磷骨”“无姓名”是历史的血色注脚。春风不懂人间屠戮,依旧年复一年唤醒繁花,这种“以乐景写哀”的笔法,深得王夫之《姜斋诗话》“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精髓。与杜牧“折戟沉沙铁未销”相比,天许兄更剥离了历史的宏大叙事。他不写战争胜负,只问“五十万人无姓名”,让那些被史书省略的个体,在诗中获得了永恒的呼吸。
《过戊戌六君子刘光第故里赵化镇》云:“黯黯长街冷雨来,萧萧木落百花摧。可怜鹃血都啼尽,依旧春风唤未回。”全诗以“冷雨”“木落”渲染压抑氛围,“鹃血”化用望帝啼血典故,既呼应六君子的泣血抗争,又暗喻历史记忆的稀薄。“春风唤未回”的喟叹,将戊戌变法的悲壮延伸至当下。志士的热血未能换得理想实现,正如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怅惘,却在“唤未回”中多了层对历史惯性的反思。这里的“春风”不再是自然意象,而是隐喻着循环往复的时代气候,志士的牺牲与历史的停滞形成尖锐对照,恰如黄宗羲所言“史之情藏于事”,天许兄以事传情,让百年前的呐喊在冷雨中仍有回音。
《当年〈血染的风采〉唱遍大江南北》则直击近世记忆:“颂歌今日已沉沉,往事依稀也不真。谁记万千村落里,白头犹有未亡人。”“颂歌沉沉”写集体记忆的褪色,“往事不真”道历史叙述的模糊,而“白头未亡人”如孤灯,在遗忘的暗夜中守着私人记忆。这种对“被遗忘者”的凝视,与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的写实精神一脉相承。白居易写“田家少闲月”关注民生,天许兄则写“未亡人”打捞被宏大叙事淹没的个体创伤。当颂歌成为过眼云烟,唯有那些在村落里默默老去的幸存者,才是历史最真实的注脚。
天许兄的历史书写,始终贯穿着“大历史”与“小生命”的对话。长平古战场的无名白骨、赵化镇的鹃血、村落里的白头未亡人,这些被正史忽略的细节,在诗中成为历史的锚点。他不像传统咏史诗那样发议论、下断语,而是让场景自行说话,如《文心雕龙?史传》所言“文非泛论,按实而书”,以诗性笔触让历史回到具体的生命现场。
当春风再次吹绿长平的原野,当冷雨又打湿赵化镇的长街,天许兄的诗提醒我们:真正的历史记忆,不在教科书的铅字里,而在无姓名者的白骨上,在未亡人含泪的凝视中。这种重构,让历史有了体温,让诗歌成为连接过去与当下的精神脐带。
四、新变之维:古典形式的当代精神突围
叶燮《原诗》论诗歌演进,谓“变则通,通则久”,天许兄以绝句、律诗等古典形式为舟,载当代生活经验与精神褶皱破浪而行。他不困于格律的桎梏,却以传统体裁为镜,照见现代人心的褶皱,让千年诗体在当下依然能呼吸、能呐喊。
(一)古典格律中的现代意象
天许兄对古典形式的坚守,从不是博物馆式的复刻,而是让格律成为收纳现代经验的容器。《进山途中》全诗:“路熟何须用导航,山风依旧送清凉。流光终在暗中变,已有青荷出野塘。”“导航”这一现代科技意象,与“路熟”的传统经验、“山风”的自然意象并置,竟毫无扞格。“何须用”三字带着对技术的淡然,却也暗认其存在。正如绝句的平仄规矩,既约束着字句,又为现代经验提供了表达的框架。末句“青荷出野塘”以自然隐喻作结,让“流光暗变”的现代时间感,在古典比兴中获得诗意安顿。
《阴冷高楼雾气横》(《乡野行》其二)更见巧思:“阴冷高楼雾气横,乡村去去眼心明。采回一把野油菜,好引春风入小城。”全诗以“高楼”的现代都市意象起笔,雾锁高楼的压抑与乡村“眼心明”的清朗形成对照,而“野油菜”这一乡野之物,成了连接城乡的媒介。“引春风入小城”的祈愿,将城市化进程中对自然的眷恋,装进七绝的格律里——平仄之内,是“高楼”与“野油菜”的碰撞;字句之外,是现代人精神突围的渴望。这种“旧瓶新酒”的智慧,恰合沈德潜“格调之中,自有性情”之说:格律是骨,现代经验是血,二者相融方能让古典形式活在当下。
(二)古典意境中的当代精神
天许兄笔下的古典意境,从来不是对盛唐气象的简单摹仿,而是注入了现代人的精神体温。《夜半不寐赴海边听潮》全诗:“四顾无人星月沉,一松高耸出椰林。三更潮减声犹壮,是我中年未死心。”“星月沉”“松高耸”的古典意境,与“三更潮声”的苍茫,本是李白“长风破浪”式的豪情框架,却在末句“中年未死心”处转境。不是少年的意气风发,而是历经世事磨折后的坚韧;不是“会当凌绝顶”的外放,而是“潮减声犹壮”的内敛。这种将中年危机的现代体验,装进山水意境的笔法,让古典的豪情有了当代的重量。
《病中回客舍》则写尽现代人的漂泊与安顿:“病来便觉路途遐,遥看长天羡晚鸦。挨到客居心略定,此间住久已成家。”“路途遐”“羡晚鸦”的孤寂,承继了马致远“断肠人在天涯”的羁旅传统,而“客居心定”“住久成家”的感慨,却道出现代人的生存智慧——不是对“故乡”的执念,而是在流动中与境遇和解。这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当代诠释,让古典羁旅诗的意境,生长出适应现代流动性的新枝。
(三)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的辩证
王国维《人间词话》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天许兄的创作正是如此。他入乎其内,体察《山园杂诗》中“老妪墙边百感哀,压枝果引野禽来。家梨本为儿孙种,城里儿孙早不回”的乡村空心化现实。“家梨”与“不回”的对照,是对城市化进程中亲情疏离的精准切片,字字皆有生活的肌理。
他又能出乎其外,在《夜归花笙客栈》“海潮听罢夜微微,石巷幽深未掩扉。黄犬娇儿都睡去,一庭花月待人归”的静谧中,获得精神的超越。“花月待人”的意境,跳出了具体的奔波与疲惫,让现代人在古典的温柔里暂得栖居。这种“入”与“出”的平衡,让他的诗既有《小说人生》“有人名字绕心田,借酒酣时说李娟。众友无言秦旭哭,吾妻已死十三年”的刻骨真实,又有《庐山西海》“平波万顷乱山围,空翠湖光欲湿衣。天阔自疑云不动,船头但见白鸥飞”的空灵超脱。
天许兄的实践证明,古典形式从不是束缚创造力的枷锁,而是能承载当代精神的舟楫。当“导航”遇见“山风”,当“高楼”对话“野油菜”,当“中年未死心”融入“潮声”,传统与现代不再是对立的两极。这种新变,不是对古典的背离,而是让千年诗体在当代人的呼吸中,获得真正的生命力。正如他诗中那株“已有青荷出野塘”的荷,深根扎于古典的塘泥,新叶却向着当代的天光舒展。
五、结语
古典诗歌的复兴并非形式上的拟古,而是精神血脉的赓续与艺术表达的创新。天许兄的绝句证明了传统诗体在表达现代经验、承载人文关怀方面仍具有强大生命力。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浪潮中,守护这份源自文化根脉的诗性智慧,对构建具有中国气派的当代文学、滋养民族精神家园具有深远意义。当“铅华梦醒已中年”的现代灵魂,在“看花看到不相怜”的彻悟中与古老诗心相遇,汉语诗歌便完成了其穿越时空的精神接力——这既是天许兄七绝的个体价值,亦是中华诗学传统生生不息的永恒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