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诗家语,名高品亦低
引言
自《诗经》成集以来,经过先秦、汉魏、隋唐、宋元明清、民国以迄今天,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是以诗经、楚辞、汉魏古诗、唐诗、宋词、元曲等为标志的。
五四运动既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也为现代旧体诗词复兴之嚆矢。
1920年初,以徐志摩、郭沫若为代表的新月派诗人,试图在传统的旧体诗、按谱所填的词中,注入新的情感与思想,成为现代旧体诗词创作的先驱。
1930年的抒情诗运动与1937-1945年代的战时抒情诗运动,许多旧式文人,通过传统的诗词作品,表达个人的生死别离、国家的救亡图存。
1949年后,现代新诗运动风起云涌,旧体诗词的复兴进入不敢亮相的儿女扭捏状态。
1956年下半年,中国作家协会创办《诗刊》杂志。1957年1月25日,《诗刊》创刊号以《旧体诗词十八首》为总标题,发表毛泽东十八首诗词。国人第一次知道,古代的诗词,今人也可以写,而且写得还不赖。现代旧体诗词的复兴,勃然蔚起,直至今日。
据不完全统计,截止今天,作为文学一门的诗词(曲赋)楹联创作队伍,保守地估算,也已经须以千万计;创作的作品则如恒沙数。这当然显示出诗词(曲赋)楹联文化在当代的广泛影响力。
但是,由此出现的“诗思潮”也是惊涛拍岸的——
首先是“新旧对垒、互相攻讦”:写新诗的看不起写旧诗词的,认为不合时宜;写旧诗词的看不起写新诗的,认为没有文化。殊不知,新诗、旧诗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的呈现方式,是汉语言在二十世纪后一体两面的现实存在;它们正确的相处方式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而不是势不两立、互为仇雠。
其次是“科层协会,官长为范”:千百万从事诗词(曲赋)楹联创作的人,依据各自的因缘际会,绝大多数都从属于所谓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乡镇级的协会、学会,个案中还出现了村级协会;这对推动、促进诗词(曲赋)楹联文化的复兴与创作当然是好事。但毋庸置疑的是,因为地域因素形成的天然条块分割,各类各级协会、学会成立之初,就鲜明地打上了诗词(曲赋)楹联“行政区划”的区域与行政两大色彩;而担任各类各级协会、学会会长、主席者,多半从各类各级行政单位退下来的人担任,长久以往,在协会、学会圈层内外,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与形成了“官长为范”的痼疾:创作方向上、上刊评比上、交流评论上,往往以官长方向为方向、以官长水准为水准。尤其是以当时某个重大社会事件、重大节庆、传统节日以及各地各级配合政府重大社会、经济活动命题创作为题材的作品,其中好作品当然有;但绝大多数的作品,叙写的基调,往往如公众场合信誓旦旦的宣示,选用的作品,往往以是否具备“正能量”为标准。
第三是“千人一腔、万众一词” :诗词(曲赋)楹联,因其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美)、无形的图画(情境美)、立体的音乐(形式美),往往基于作者个人对外在世界的独特观感,借助“三美”形式创作出来的,因此,必须要有独特的真感情、优美的真语言、完备的真形式。否则,写出来的东西一无自我、二无真情、三无风雅、四五讽喻,全都是口号标语、熟语套话,与孔子树立的“兴观群怨”诗教传统大相径庭,与王安石提出的“诗家语”之说格格不入……
曾几何时,以《诗经》为源头的中国诗词星河,淌过楚辞的瑰丽、汉魏的风骨、唐诗的磅礴、宋词的精致、元曲的酣畅,成为中华大地上千古不灭的文心与诗魂。
然而,观照当下旧体诗词创作的浩荡潮流,虽言复兴,其纷繁表象之下,却潜藏着深重的危机。创作的“恒沙数”作品,并未必然堆积出一座新的艺术高峰,反而在喧嚣中凸显了诗魂的漂泊与诗心的蒙尘。其症结,恰在于诗教传统的集体遗忘与“诗家语”的普遍失落,这是笔者以“不着诗家语,名高品亦低”看待当下局面的初衷所在。
一、症结探微:诗魂沉疴与语言痼疾
当下诗词界的困境,其症结深刻而多重,非止于表面纷争。
其一,精神贫血与“兴观群怨”的退场。中国传统诗教的核心,在于“兴观群怨”。它要求诗歌能感发意志、观察世情、沟通群体、抒发忧愤。反观当下大量创作,此精神已严重退场。作品或沉溺于琐碎的个人情趣,或无病呻吟;更大量的是在“命题作文”模式下,沦为应景应制的宣传工具。当诗歌失去对个体生命真诚的凝视、对社会现实深刻的关怀、对历史进程独立的批判,便抽离了其最珍贵的灵魂,徒留华丽或直白的空壳。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即真诚,而当创作被功利与浮名驱使,真诚便成了最稀缺的资源。
其二,“诗家语”的失真与审美惰性。北宋王安石首提“诗家语”概念,意指诗歌那区别于日常口语和散文逻辑的、高度凝练、富于意象和韵律美感的独特语言体系。它是营造“语言美、情境美、形式美”的基石。然而,当下创作普遍存在“诗家语”的严重失真。大量作品语言干瘪,意象陈腐,套话连篇,近乎“老干体”的滥觞。它们或如分行的口号,或如格律正确的说明书,唯独缺乏语言的淬炼与意境的营造。这种“失真”,暴露的是创作者艺术感受力的迟钝与语言驾驭力的贫弱,是面对丰厚古典传统时的集体审美惰性。
其三,机制僵化与价值导向的偏移。“科层协会,官长为范”的生态,加剧了上述症结。各级诗词协会本应是切磋艺事、提振风雅的平台,却在行政化色彩浸染下,一定程度异化为新的“权力场”与“名利场”。当“官长方向”成为“创作方向”,“官长水准”被视为“评判水准”,艺术的独立性与批评的严肃性便无从谈起。这种机制助长了跟风创作与歌功颂德的风气,使得“千人一腔、万众一词”成为常态,进一步扼杀了艺术的个性与创造力,使“兴观群怨”中的“怨”——那份珍贵的批判精神——几乎无处容身。
二、机制溯源:传统断层与时代症候
问题的形成,非一日之寒,其机制错综复杂。
教育体系的断裂。现代教育体系重理轻文、重实用轻修养的倾向,导致传统国学素养,尤其是古典诗词的创作规范与审美范式,在国民教育中严重缺失。多数爱好者仅凭热情入门,缺乏系统训练,对声韵、对仗、意象、比兴等“诗家语”基本功掌握不足,对“温柔敦厚”又“不失讽喻”的诗教精神理解肤浅。
时代语境的变迁。五四运动虽为旧体诗词注入新思,但其倡导的白话文主流,客观上使文言创作语境逐渐远去。生活在现代汉语环境中的作者,要熟练运用一套相对陌生的语言系统进行艺术表达,本身就面临巨大挑战。加之信息爆炸时代,快餐文化盛行,沉潜涵泳的创作心态与精雕细琢的“苦吟”精神难以维系。
评价机制的异化。协会组织的繁荣,若缺乏健康、专业的内部批评与学术引领,便容易滋生圈子文化与人情评论。以“正能量”为单一尺度的简单化评判,取代了基于艺术本体、思想深度的多元评价,导致作品思想扁平化,艺术表现同质化。追求“上刊”、“获奖”的功利驱动,远超过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追求。
三、破局之道:重铸诗教与回归诗心
面对沉疴,非无良药。关键在于正本清源,知行合一。
首先,须重倡诗教,涵养诗心。必须在社会层面,特别是在教育领域与创作群体中,重新强调“兴观群怨”的诗学传统。鼓励诗人将笔触深入时代洪流与个体生命的深处,书写真感受、真性情、真思考。诗歌可以歌颂,亦可以批判;可以宏大,亦可以幽微。核心在于回归诗的“言志”与“缘情”本质,恢复其与广阔人生和深邃心灵的连接。各类媒体与刊物应担起责任,推出更多有风骨、有见识、有真情的佳作,树立标杆。
其次,须锤炼“诗家语”,提升艺术功力。创作者需怀有对语言的敬畏之心。要潜心向古典经典学习,涵咏体味,掌握诗词格律的基本规范。更要懂得“遗形取神”,不是机械模仿古人词汇,而是领悟其意象营造、意境开拓、语言凝练的法门。鼓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锤炼精神,摒弃陈词滥调,追求“意新语工”。批评界应敢于对虚假、空洞的“伪诗家语”发声,引导创作风向。
再次,须优化生态,树立学术权威。各级协会组织应着力去行政化,强化学术主导。领导职务应由德才兼备、具备深厚学养和艺术成就的专家担任,而非视作安置闲职的所在。建立健全以作品艺术质量为核心的评价体系,开展真诚健康的文学批评,打破“官长为范”的痼疾。同时,利用网络平台,促进新旧诗体的交流互鉴,实践“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理想,共同丰富汉语言的表达疆域。
结语
诗词的繁荣,绝非协会林立、作品海量的表面热闹,而在于是否有扛鼎时代的杰作,是否有烛照人心的诗魂。唯有当千万创作者自觉接续千古文脉,以内心的真诚驱散浮名的迷雾,以语言的淬火锻造艺术的精金,中国这片“诗的国度”,方能在新世纪的文化星空中,再次找到属于自己那璀璨而不朽的坐标。否则,一切的喧嚣,终将不过是文化工业流水线上的一抹浮光,随风而逝,无痕无迹。
但愿,笔者的“不着诗家语,名高品亦低”这句判词,只是一句无妄之词;即便如此,仍愿以此与同道中人共勉!
乙巳中秋前二日 于退盦 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