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宅,沥沥
文/空间撞击
祖上传下来的那方谷仓,散架倒塌了。据说,是某位先人过门时带来的陪嫁。那时我正立在打谷场边,杂乱的秸秆堆旁,摇摇晃晃地背诵一篇篇繁缛的课文,嘴唇翕动,却始终不知其义。谷仓的第一根主梁断裂时,刺耳的“咔嚓”声撞击耳膜,仿佛自己的胸腔也会跟着塌陷——虽无痛觉,但那种压迫感却让人闷得慌。挖掘机的铁臂如刑具般落下,每一块碎木崩裂,都让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残剩的小青瓦,落在长满苔藓的顽石堡坎上,声音清脆得可怕,堪比骨骼断折。我攥紧课本,指节僵硬,忽然意识到眼前正在消失的,不仅是谷仓,还有我的童年,以及本就稀薄的那点宁安。
父亲蹲座在残墙根下,形似被雨水打湿的麻雀。已弯曲的脊背微微抖颤,每一块椎骨都在较劲、抗争,没有释放任何阴沉的气旋。凝视着,他握住烟杆的手掌——粗大的关节因用力而凸显,指甲缝里的泥土,似长进了皮肉的寄生,黑乎乎的,仿若从来都没清除过。他张口时,喉结随着吞咽的口水,拌合着不纯的尼古丁残液,艰难蠕动。“吧嗒吧嗒”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孱弱与踟蹰。这一刻忽然看懂了:他不是在做决定,而是在循咀自己的过往,想于对与错之间,找一丝平衡的添量。
冥冥中,见挖掘机扬起的烟尘里,浮现出一座幽灵般的庄屋,陈年腐谷的气息混杂着,祖母头油的味香。四爷、三姑等已故亲人的惊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畔,我的目光被那缕青烟牢牢钉住——幽灵庄屋的轮廓如此熟悉,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些朽蚀的梁柱。
蓦然间,一卷蓝色的布条从瓦砾中显露,蓝得诡异,像是把月光都吸了进去,蓝了自己,也蓝了惊愕的眼眸,连所有的呼吸,都被凝缩成蓝色的突兀。那是早年祖母遗失的裹脚布。令人恐惧的是布条随风游动——像垂死的蝶翼,在扑闪中留下最后一句哀诉。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从牙缝渗出,才意识到自己的肉身与灵魂已开始凝固。
静观它在深夜里漂浮,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骨。那并非翩翩的灵舞,而是一个被束缚的游魂,在挣扎,在泣哭。我的双腿如灌铅般无法移动,直至父亲的咳嗽声传来,击碎了这折叠的时空。裹脚布落地的刹那,我竟荒谬地感到一阵心安——仿佛这个家,尚存一丝能将幽灵锚定于人间的力量。待风吹散它,一阵尖锐的失落感猛然袭来,像刚与某些逝去的亲人,仓促擦肩而过。
父亲长叹:“旧的太破,不能住了,现在终于能建新宅啦,用你姐姐的彩礼,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再沉重的语调也掩不住他铺满心底的无奈与麻木。喉音沙哑,似千针穿刺他每一个枯弱的细胞,干瘪的手骨像生锈的镰刀,削断了我眼中青涩的嫩芽,也割开了他自己沉积的伤痂。
体形初显却仍稚嫩的姐姐,穿一件白色带有粉红暗花的衬衫,虽旧却干净合身,她那张寖积着细微血丝泛溢出光晕的脸庞,恰似一朵初开的莲。面对一叠叠崭新而冰冷的钞票——那是只图她身体的人送来的彩礼。一串串绞紧窒息的沉甸甸枷锁,和姐姐的笑容,被一同装进红色礼盒,压缩成一首凄凄婉婉却不能发声的离歌。老旧的梳妆台上,破镜上的裂纹如网散延——她的脸被撕成碎片,无数个姐姐在镜中闪躲萦绕,无声,木然。这种平静让我心慌。她纤弱的手指在红衣下角反复摩挲,指甲边缘已经发白。瞳孔在收缩,每一次呼吸都轻得几乎不存在。当父亲说出那句话时,我清楚地看见,姐姐的肩膀微微垮下一寸——就像谷仓倒塌前的那个瞬间。她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但那双目里曾有的什么东西,永远地熄灭了。只余下一双还未发育完全的坚挺嫩乳,在凉风袭透的嫁衣中偷偷微颤。
窗外阳光正好,姐姐的目光却只余黯淡。她凝视着叠叠整齐的彩礼钱,仿佛面对冥界冷酷的判官。指尖微颤,一缕青丝悄然滑落,遮住了她悬在睫尖的泪闪。回头将楚楚深望定格在父亲那铺满褶皱的额间。最后,姐姐决然地从怀间掏出了她那部陈旧且已失光的二手手机,毫不犹疑地删掉身外的全部世界,只留下一张全家福,照片的中央是父亲和我,而姐姐牵着我的手紧贴于父亲的身边。
父亲背靠着破损欲散的竹篾墙,蹲缩在斑马条纹的塑料屋顶下。已渐佝偻的身型呆然不语,灰暗眼眸的底部深藏着祖母,庄屋,姐姐和我。还有对新宅的期盼与执着。思维和处境限制他只能迎面现实。所有的痛都被他收纳于泪囊,化为须发如霜。
那日满地的艳色把朝阳都映成了殷红,锣鼓嚎嚣,爆竹嘶鸣。迎亲的队伍如从未知年代穿越时空结界突然闪入,一队豪车像花轿般徐徐滚动,车上的大红喜帖张开笑口由远而近,瞬间占据了乡邻羡慕的眼眸。姐姐随敲敲打打的热腾,在唢呐诵吟的经韵中远去——像一片认命的落叶跟风起舞,盲飘无助。
姐姐被扶出来时,我注意到她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在她停顿的那一瞬,我几乎要冲过去拉住她——然而几双陌生的手像铁钳般牢牢固定着她的胳膊。我穿梭在迎亲队伍的人浪里,望着姐姐登轿的那一刻:喜帘垂落前,她隔着红盖头,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喊了一声我的小名——不是求救,只是确认。那一声像把剪刀,把我名字剪成两半,一半跟她进轿,一半留给我和我们的父亲。
我接过喜帘后扔过来的那只红布袋(旧婚俗里需将新娘的随身物扔掉,寓意不带走晦气),摸到里面硬邦邦一块——是她的旧手机。屏幕还亮着,全家福在系统相册里自动跳成了屏保,像被设置好的遗照。我弯腰时,听见极轻的一声“咔”——电已耗尽自动关机。
喜帘垂落闭合,姐姐被喜帖大口吞噬、咀嚼后,只吐出那双绣花鞋,映刻在路过的青石板上,还未被磨灭尽的半个“春”字。我感到一阵反胃,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现实版的活埋——不!活埋也许还能让轮回来得更快些!
新宅建成啦,净白的墙壁,宽敞的堂屋,却怎么也遮不住从基石瓦缝中渗出的丝丝苦涩、疏离和不同颜色的凄厉。满目簇新伴着空寥,墙头瓦上的翠竹梢轻轻摇曳,试图拂扫消除尽姐姐那已被碾碎的梦痕与委屈的泪迹。姐姐的倩影总在院坝里悠晃漂浮,新宅的断桥玻璃窗阻隔了她往日的嬉戏,混凝土地面掩埋着她失落的散碎幸福,唯有那卷裹脚布时隐时现,羁绊着她的张望,同时也缠绕着她的回顾。
常看见父亲坐在门檐上,浑浊的深瞳中残留的那点光总是朝向姐姐消失的方向,发呆的身影成了我心头的另一根刺。他每一次咳嗽都像在抽打我的良心。我数过他装的烟丝一次又一次,记得他吐出每一个烟圈的各种变形。某个黄昏,看见他抬起颤抖的手悄悄抹过眼角,那个动作比任何责备都让我拎痛。夜,深沉如墨,求变的欲火捶打锻造着我每一节脊骨,脆弱的肉身被梦魇锁住。周而复始的演算、喋喋不休的背读,还是挡不住原神的逃逸,亲情牵挂像思念的泪泉汩汩涌出。
父亲是在谷仓逝去周年祭那天走的。他还是坐在新宅的门檐上,村头的野狗还在时不时地狂吠,发情的猫仍锲而不舍地轮番哇呜叫春。明明灭灭中,他的背影也显悠晃,在袅绕烟雾中越来越小、虚幻透明,静静地消失——融混于黎明前那抹苍白微弱的曙光。一个最后的眺望姿势在我心中永远留驻。
下葬时天空飘着阴绵的细雨,抱着他的骨灰盒,忽然发现盒木用的是建新宅剩下的一节杉木——原来他连死都要把自己钉进这幢房子。雨水趁机钻进了我的领口,一路滑落到心田里,像那条冰冷的裹脚布,它只能缠绕,却不能遮盖那些伤痛。
守灵那夜,亲戚们在客厅饮酒划拳,充满乙醇的声波夹杂着丧葬主持的干嚎,在白灰墙上来回激荡,屋梁微微发颤。我溜进后院,从水泥袋缝隙里抽出那条藏了许久的裹脚布。月光被云蒙住,布色深黑幽蓝,指间一捻,仍有些许谷仓的霉土味。我用父亲遗落的烟杆挑起布条,杆头铜锅里的残灰簌簌落下,像一场迟到的雪,在院坝里飘啊飘——
原本只想烧掉它,让灰飘走,就算给姐姐、给祖母、给所有被铰掉的脚送个行。可火石擦亮的瞬间,耳边忽然回响起谷仓主梁断裂的声音,比数年前更炸裂。火星落在布面,竟没有立刻燃起来,而是先缩成一粒蓝莹莹的光,像猫眼,在黑暗中与我静静对视。那一刻我认出来了:它不是布,是父亲和那些父亲们,系在家族脚腕上的死结,根本烧不毁,除非我先把自己当着献祭,点着。
我捏灭火石,把布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窄窄的一条。明天一早,请人把它连同水泥、砂石、父亲的骨灰、我的指纹,还有祖母、母亲、姐姐她们用过的破镜碎片,一起浇进新宅的基缝。可怜的新宅从此多了一个个永远也抹不掉的伤疤。
做完这些,我抬头看天,云仿佛被风撕开一道缝,月光笔直落下,像一根新梁,撑在胸口——没有谷仓,也没有谷仓倒塌的回声,只有我自己的体内,一阵极轻的崩裂声。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块童年依仗的榫头,在渡劫中终于断了。
多年以后的如今,我站在野草繁花疯长的谷仓遗址上,一派生机盎然,像要把所有的往迹都吸收消化为今天的营养。新宅的白墙开始泛黄,墙角渗出碱花,铁钉流出锈泪;而我知道,在某些基缝的深处,那条裹脚布正与水泥和她们共生,如同我们家族的伤,既无法剥离,也不会消逝。
夜里起风时,我还能听见那些声音——挖掘机的轰鸣、送姐姐的唢呐、父亲的咳嗽。它们混在一起,像一首没哼完的乡曲,在每一道墙缝里低吟,在每一片屋瓦下回响,在每个无法安睡的深夜里,轻轻叩击着我们的内心。
这些记忆像未断的雨丝,终将织进我们的一生。而那些被埋葬的,总在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不是作为幽灵,不是简单的再现,而是作为我们血脉的传承中永远溶解不掉的涩,沉淀不下的爱,一代,又一代。